第45章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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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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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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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812字

3黑虎像逃避瘟疫一样逃离柳镇。三天后回到了关东劳改农场。


农场坐落在一片广袤的原始大森林中。落日的余辉慢慢收拢它的金翼,渐渐只剩下一抹淡淡的白光了。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呆板地卧在大地上,把黑色的山岗、古老的森林凝结成一个冷冻的世界。黑虎抱住膝头坐在一块巉岩上,默默地注视着远处。他想借助眼前的冷冻世界,压制自己炽热的情感,把一颗心也冷冻在这里。永远避开珍珠,永远不要再回柳镇了吧。


可他是那样痛苦地抽搐着腮帮骨。心中的岩浆以加倍的炽热向外喷涌,快把整个身体都烧化了。他成了一团摇颤的野火,眼看要滚入原始大森林,烧起漫天大火……他愈是想强制着忘掉珍珠,珍珠的影像就愈是鲜明。是她的魂魄追来了;还是自己的魂魄留到了柳镇?忘不掉,忘不掉哇!


黑虎在反躬自问:你十几年日思夜盼,难道都是虚情假意吗?既然真心爱她,为啥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回来了呢?看她一眼就会影响自己做好人?好人就不该有感情,有欲望?在理智和感情之间,有一架不可逾越的冰山吗?他回答不了。他只觉得自己要做好人的愿望是真诚的,爱恋珍珠也是真诚的。既然都是真诚的,为啥在二者之间只能选择一个呢?


这使黑虎迷惘、痛苦而不能自拔。如果这是一个牛角尖,他是深深地钻进去了!如果中间隔着的是一架冰山,他是试探着爬上去了!他一面往里钻,往上爬,一面胆战心惊地怀疑当年高公俭局长的话。他在心里委屈地辩解:高局长,我爱珍珠并没有错,没有错啊!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们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一样地经历了苦难,生死不渝……这还不行吗?难道还要有另外的附加条件,才是对的吗?我们并没有妨害谁呀!


……


晚上,黑虎回到住处,神情游离恍惚,几乎什么东西也没吃,就躺倒了。他一想到珍珠对自己的爱恋就陡然害怕起来。这次从柳镇回来,没去看她,她会怎样想呢……说不定这个打击足以置她于死地……说不定珍珠已经死了!啊……不知是亲人之间确有感情的信息可以相通,还是黑虎的心理在作怪。他刚一闭眼,就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珍珠披头散发,瞪着死鱼样的眼睛站在他床前,哀怨地说:“虎子哥,你做好人吧,我……不在世上连累你了!”说完,倏然消失。


黑虎激灵醒来,打个寒噤,一下子坐起。他飞快地穿上衣裤,一气跑到场领导那里;“砰砰”地敲开门,要求回到家乡定居,他在一刹那间下了决心。领导先是惊诧,不知他为啥变来变去,想来还是故土难舍吧,于是批准了他的要求。


第二天一大早,黑虎办好手续,立即登程!他心急如焚,一刻也不能停了。


黑虎再次回到柳镇,是第三天的夜晚,他什么也顾不得了,直奔欧阳后院。珍珠的木棚门上了锁,她住的东屋也是黑黢黢的。黑虎扶住院墙,一跃而过,屋门也从外面上了锁。他扒住门缝往里连声喊叫:“珍珠!珍珠!”无人应声。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黑虎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他使劲摇晃着门板,弄得哗哗乱响,嘶哑着嗓子叫起来:“珍珠啊!你在哪里?……你不能……死呀!”


32


黑虎哭天抢地吼叫着,引得邻家响起开门声。他心中一动,忽然又疯了一样站起来,紧跑几步,跃出院墙,直奔大龙家。


已经半夜了,大龙还没有睡,坐在一个木墩上抽烟。妻子在一旁拨弄着一盆炭火,无声地陪着。她知道丈夫心里不好受,在为珍珠的事伤心。


正在这时,黑虎从黑影里突然闯进屋子,一把抱住大龙,带着哭音,慌慌张张地问:“大龙哥,嫂子,珍珠……她,她,她怎么……”


大龙夫妻吓了一跳,及至看清是黑虎,几乎同时冲上来抓住他。大龙铁青着脸,劈脸给了黑虎一个巴掌。大龙妻子吓得倒退几步,惶恐地瞪着他们。


“你,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负心汉!我当你永远不回来了呢!你还回来做啥?你光顾自己,良心叫狼吃啦!?……你,你……”


大龙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指着他;大龙妻怕他再打黑虎,赶忙上前抱住,急急地劝解:


“黑虎兄弟总算回来啦,还生啥气哟!”


黑虎痴傻了一样,呆呆地站着。只听大龙妻子哽咽起来:“兄弟,你那天一走,可要了珍珠的命啊!”


黑虎捂住脸,一下蹲倒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啊啊!……珍珠,我对不住你呀!”他追悔莫及,痛不欲生。


大龙妻看他这样子,又赶忙说:“珍珠上吊寻死,幸亏发现早,把她救了。要不是这,嗨……”


黑虎正哭得昏天黑地,一听这话,又猛然站起来,抱住仍在生气的大龙:“大龙哥!珍珠还活着?她还活着?”


看见他这副疯疯癫癫、神经错乱的样子,铁青着脸,正在瞪着他发狠的大龙,忍不住把脸色缓和下来。他见黑虎既可恨,又可怜,还觉得好笑。


但他笑不出来,用脚踢了踢一条板凳,让他坐下,自己重新坐到木墩上,这才把详情说了一遍。


那天早晨,黑虎从柳镇跑了以后,刘尔宽和大龙没有追上,懊恼不迭。回来的路上,刘尔宽依然走得很急。他最清楚黑虎在珍珠心中的分量,自然也知道这打击对她多么沉重。他怕珍珠听到这消息会受不住,寻短见。大龙听他一说,也急了。刘尔宽腿脚不便,大龙让他慢慢走,自己踏着厚厚的积雪,大步流星往家赶。一进柳镇便直奔珍珠家。果然见珍珠已吊到梁上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大龙看见珍珠眼珠翻上去,舌头也吐出来了。看样子已吊上去好一阵了。这种时候,慌慌张张反而会误事;如果猛一松绳,一口气放出来,能把人松死。大龙听人说过,抢救上吊的人,要先堵住五官和下身。把所有可能出气的地方堵严了,才能缓缓放下来。他一个人不济事,忙反身到了院子里,向周围大叫几声:“快来人哟!珍珠上吊啦!”


叫声响得怕人,从丁字街上转眼跑来一群人,其中有几个老汉,还有正巧路过的吴师傅。大家重新进屋,先用棉团、布条塞住珍珠的口鼻和下身,这才割断绳子,缓缓把她从梁上放下来,平抬到床上。


大龙急出一身汗。吴师傅摸摸珍珠的心口窝,还有点轻微的跳动,四肢虽已冰凉,身子还是软的。“不咋!或许能救回来。”


那时乡下救人,仍相信鬼魂。人上了吊,会七魂出窍,如果身上还有点热乎气,就说明魂魄走得不远,能喊回来。于是,两个平日嗓音洪亮的大汉爬上珍珠的屋脊。一边拼命敲打一个铜盆、一个簸箕,一边拼命向远处呼唤:


“珍珠——!回家——!”


“珍珠——!快回来吧——!”


“珍珠——!家来——!”


除夕的大清早,这凄厉的喊魂声,把整个柳镇都惊动了!人们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计,从四面八方拥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珍珠不算太小的院子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院子里挤不下,丁字街上也站得密密麻麻。老人们同情地叹息着;女人们流着泪;年轻人拼命往里挤,小孩子吓得钻到娘怀里,瞪着惊恐的小眼。


“珍珠——!家来——!”


“珍珠——!回转吧——!”


……


屋子里,大龙、吴师傅和几个有经验的老汉围住珍珠的身体,按住堵着的棉团,极其缓慢地松动着。吴师傅一直摸着珍珠的胸口,他感到了她的心在缓缓启动,先是“怦”地一跳,隔一会儿又是一跳。吴师傅使劲用巴掌按下去,又猛然一松。按着它的节拍,猛一按,猛一松……心脏终于越跳越快。珍珠的头轻轻摆动了一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呻吟。所有的人都看着吴师傅的脸色。吴师傅像个指挥官,命令大家:“抽棉团!——慢慢抽——”


珍珠被憋得鼓起了腮,大龙一把拿掉她口中的棉团。珍珠长出一口气,“哇”地哭出声来了。


珍珠终于被救活了!


不大会儿,刘尔宽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一见此情,心里好一阵难过。但当着众人,又不便表露自己的感情,便在院子里吼了几声:“没啥好看的,都回去吧!”


人们渐渐走散了。刘尔宽重新返回屋子,俯在珍珠脸旁轻声责怪说:“珍珠,你可不该寻短见哟!”


珍珠慢慢翻身扑到刘尔宽怀里,“大叔,你们救我……做啥?活着……没趣……不如让我死了好……”


这时,屋子里还有大龙、吴师傅和大龙的妻子。大家又好言劝慰了一番。珍珠重新躺倒床上,两眼闭得紧紧的。


大龙妻为她抿顺着头发,一边垂泪说道:“珍珠妹妹,千难万难都熬过来了,为啥要寻死呢?你歇息几天,过了年就叫你大龙哥去关东,说啥也要把虎子找回来。”


大龙恨恨地说:“我捆也要把他捆回来!这个没良心的!”


珍珠摇摇头,眼泪流出来了,“捆绑不成夫妻。再说……他也有难处,我不能连累他了。”


刘尔宽坐在一旁伤心,抽着烟想心事。珍珠心绪这么坏,谁能天天看着她呢?老在这地方住着,难免不想旧情,心情永远也不会好。换个地方或许会好一些。


吴师傅是个精细之人,也想到这一层去了。他冲刘尔宽使个眼色,两人到了院子里。


“老刘哥,我看……把珍珠送南王庄去吧!”


“……”


“王木匠会收留她的。只是你要担个过——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珍珠的事,乡亲们谁不同情……”


“我倒不怕。看王木匠的意思吧!”


……


他们正在计议,王木匠夫妻俩一路跌跌撞撞进了院门。两位老人家张皇失措,都挂着泪珠子。今儿他们是来给珍珠送年货的,一进柳镇就听说了珍珠上吊的事。


刘尔宽忙迎上去,“你们别慌,珍珠救过来了,在屋里睡呢。”


夫妻俩进了屋,见大龙夫妻俩守着。珍珠已经睡熟了。老两口默默地流了一阵子泪,没敢惊动,就出来了。


刘尔宽把刚才商量的意思一说,他们正求之不得呢,一口答应下来。


当天下午,王木匠夫妻俩就把珍珠带回南王庄去了。大龙一直护送到他家才回来。


……


33


黑虎虚惊一场。听完大龙的述说,他深悔自己对不起珍珠。草草吃点东西,便由大龙陪着,连夜越过黄河故道,到了十八里外的南王庄。


十几年风风雨雨,生生死死,黑虎和珍珠终于重新见面了!


珍珠一霎时幽怨冰释,剩下的只有难言的悲痛了!两个人双双跪抱在一起,哭得几乎昏绝。此情此景,纵是铁石之心,也要动情的。老木匠夫妻俩和大龙也哭得泪人一样。


待那阵汹涌的感情渐渐平复,黑虎站起身摇着珍珠的手:“走吧,咱们回柳镇吧!”


珍珠挣开他的手,沉默良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坚决地摇了摇头。经过这次波折,珍珠已经冷静下来。她设身处地为黑虎着想,两人结婚已不可能。


“咋?……你恼我啦?”


珍珠又摇摇头,尽力平静而温柔地说:“虎子哥,你把我……忘了吧,真的。另外成个家,对下辈子孙也有好处。咱们结了婚,只能给孩子造孽。你放心,我受得了……苦惯了……这里还有爹娘,他们也要我伺候。我也不会……冷清的。你回柳镇成个家,一定要成个家。有人照料你,我就……放心了……”


珍珠说着,泪珠子成串地落下来。黑虎冲动地再次抱住她,“不!不!回家吧,我再也不能离开你了!”


珍珠脸红红的,抹去泪,轻轻推开黑虎,又痛苦地闭上眼,“虎子哥,你回去吧!莫怨珍珠心狠,我一辈子……都记着你的情分,一切都等来生吧。天晚了,你,快点走吧!”


珍珠面色又变得苍白。使劲咬着嘴唇,低下头,猛然跑回里间去了。


黑虎随大龙离开南王庄时,天色已经微明。大龙走在前面,黑虎在后头。空旷的黄河滩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沙丘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向阳处的积雪已经融化,露出黄褐色的土地和一蓬蓬隔年的茅草。茅草在晨风中摇曳,似乎在痛苦地挣扎。什么东西使它们这样痛苦呢?啊,是土壤深处春天的萌动。生命的更新,其实并不轻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