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895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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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阵狂风卷起漫天飞沙,黄河故道两岸又成了昏黄的世界。
风沙弥漫中,不时出现几个逃荒要饭的人。顶着风,眯起眼,困难地行走。人们不时停下来,打起眼罩,向远处的村庄张望。那里有人家,也许能讨些吃的吧。于是又走,一点点往前挪,其中有的人终于没有力气再走下去,倒毙在路旁了。
一九六○年前后,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困难的时期。天灾加上人祸,使庄稼人遇到了巨大的灾难。从头年冬天起,四省交界之地就开始出现逃荒要饭的人了。春荒一到,逃荒的队伍更加扩大了。仅仅一年多以前,人们还陶醉在“共产主义”的美梦中,再也不会想到等待他们的会是今天的饥馑。可这毕竟成了严酷的现实。
历史上,这里曾经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方。天灾兵祸几乎从来就没有断过。人们以为,那样的日子永远过去了。因此,当这罕见的灾年到来之际,由于人们缺乏精神准备,这打击也就显得分外沉重。
柳镇的人们除了应付自己的日子,还承受着讨饭者队伍的压力。丁字街上,每天都在进行饥饿的展览。
刘尔宽在大跃进时被撤了职。等狂热过后,再要起用时他已经太衰老了,无法担负重新组织生产的重任。
现在,他是黑虎茶馆里的常客。多少年来,他一直怀着父亲一样的情感,关怀着黑虎和珍珠。但他职权和能力都有限,许多事不能尽如人意。现在,他只能用一颗慈爱的老人之心,给黑虎一些温暖了。
大龙不常来,他掌着铁匠炉,太忙。但他常叫二锤一早一晚过来帮黑虎做些事。打打水,劈劈柴。他知道黑虎的手不得劲。二锤也高兴来,他知道虎子叔这一生吃的苦太多了,身体也不好。黑虎特别疼爱二锤,这孩子和他贴合。一来到茶馆就忙这忙那,一会儿也不闲着。一大早匆匆赶来,一气挑七八担水;傍晚再来,又一气劈百十斤柴,热得浑身冒汗。二锤已经长成健壮的后生了,那黑黝黝的脸庞,那结实的胸膛,那虎虎有神的眼睛,活似当年的黑虎。
黑虎坐在一旁看他风风火火地干活,觉得是一种享受。他多少次浮想联翩。若自己的儿子活着,也和二锤一般大了。黑虎怕他累着,饿着,常常抢在二锤到来之前,把活多做一些。或者事先留好几个菜窝窝,叫他先吃了再干活。正是长骨头长肉的时候,可不敢亏了这孩子。自己年轻时就在这上头吃了亏。好在二锤像一头小犍牛,胃肠好得很。棉籽窝窝、树皮饼子、野菜清汤照样狼吞虎咽,吃什么都长肉。那一股蓬蓬勃勃的青春的活力,真叫人羡慕。
这几天,要饭的人越来越多。四省交界之地的讨饭人,有的准备远走外乡,柳镇是个汇集交叉之地,每天都有几十起。有的携儿带女,全家奔逃;有的孤身一个,拄杖而行。全都面黄肌瘦。也有饿死饿昏的。柳镇对饿死的要饭人,按照从前的老规矩,用一张席子卷上,掩埋到黄河滩里。刘尔宽几乎天天为这事奔忙。他成了义务收尸人。
对那些饿昏的人,柳镇的庄稼人便拿出自己珍重的一点吃食,救活他们,围着叹息一番,然后送他们上路。谁都不敢往家领。领来一个就多一张嘴。自己家还没吃的,谁有力量养活别人?
不久,县政府在这里设了一个救济站。高公俭副书记赶来坐镇领导。救济站设在丁字街口路南一个院子里。每天大笼蒸窝头,大锅烧稀饭。日夜不熄火。这一来,附近几十里内要饭的人都闻讯赶来,更加剧了柳镇的混乱。
高公俭副书记一边调拨国库的粮食紧急抢救灾民;一边组织力量对灾民进行籍贯登记,动员他们回家乡恢复生产。
这个时候,柳镇几乎所有的生意都萧条冷清了,独有黑虎的茶馆反常地忙起来。他这里成了灾民的茶水供应站,要饭人喝茶,分文不取。
面对这饥馑严重的景象,黑虎是另外一种感慨。他联想到一九三七年的饥荒。那时兵荒马乱,盗贼蜂起,社会秩序乱得不可收拾。饿得发了疯的庄稼人,大批沦为土匪蟊贼。国民党政府不仅不救灾,反而到处剿匪戡乱。矛盾愈演愈烈。
然而这一次,是多么不同啊!逃荒要饭的人虽然成群结伙可是却很少发生偷抢事件,更没人干土匪。世面太平,政府在积极救灾。柳镇的丁字街上,常有一长串一长串的汽车,拉着救灾物资奔赴各地。据说,那车上有江南的大米、白菜,东北的玉米、大豆,还有各种生产资料。他还看到,各级政府都在全力恢复生产。
高公俭副书记除了领导救济站的工作,还亲自帮柳镇的干部出主意,研究作物布局,扩大副业门路。柳镇的生产逐渐走向正轨。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拉着刘尔宽做顾问。后来干脆任命刘尔宽当了救济站的站长。聚集在柳镇的上千饥民,逐渐开始返回家乡。少数不愿回去的,就给他们家乡的政府发信,让他们派人来领。
这一切,都使黑虎激动不已。他感叹天下一统,人民政府具有如此神力!他相信不久就会扭转眼前的局面。因此,他也决心尽自己一份力量,帮助遭了灾的人们。每天都把茶水烧得足足的。要喝茶水的,尽可以随便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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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黄昏时,从东街口又来了一对要饭的母女。母亲四十多岁,女儿二十岁左右。母女俩长得很像。看到女儿,能想象出母亲年轻时的容颜;看到母亲,也会想得到女儿将来的容貌。她们都长着宽阔的额头。明眉大眼,皮肤白皙。但都太瘦弱了,母亲尤其瘦弱得厉害。女儿焦急不安地搀扶着母亲,一步一挨地走到茶馆附近。母亲突然左右摇晃了一阵,瘫倒下去,一头乱发遮住了她苍白的脸庞。
女儿一下跪倒下去,号啕大哭起来,“娘……娘呀!你不能死啊!……你不是说咱要回老家的吗……啊啊,娘呀!……”这凄厉的哭声惊动了丁字街口的行人。有镇上的居民,也有逃荒的人,大家一齐围上来。镇上一个妇女赶忙蹲下身子劝慰那个姑娘,一边帮她摇着呼唤她母亲:“大嫂!醒醒……”
年轻姑娘跪在母亲身边,大声哭喊着。围着的人们看到这惨景,也跟着垂泪、叹息。忽然,有人看着那位姑娘发起愣来。这孩子面熟呀,好像到黑虎这里来过的……噢,他记起来了,那年收麦时,他见这姑娘一篮黄杏来看望过黑虎。他当时正经过茶馆,还被黑虎喊住,吃了十几颗杏呢!那时黑虎说什么来着,是一门什么干亲……
那人心头一动,急忙反身挤出人群。看见路北茶馆里二锤正在忙什么,便大声喊道:“二锤,你来!”
这几天,黑虎因为劳累过度,加上营养不良病倒了。大龙叫二锤到这里全天帮忙。刚才有人饿倒在茶馆南边的东西街上,二锤也看到了,但这类事每天都有数起,没啥稀奇的,他正忙着收拾茶具,没顾上去看。这时一听有人喊他,才赶紧跑过去。
“啥事?”
“你看看,那个姑娘你认识不?”
二锤狐疑地挤进去,立刻大吃一惊,叫起来:“放妮妹妹!你这是咋啦?”
那位姑娘正是放妮!因为二锤常在茶馆里帮忙,放妮每次来,他都见到的,还领她到家吃过饭。二锤也替虎子叔去杏行走过亲戚,看望罗和夫妻,所以和放妮还熟。
人群骚动起来,这姑娘遇上亲戚了!纷纷把脸转向二锤,又喊那姑娘。
“姑娘!有人叫你呢!”
放妮抹抹泪,抬起头来,也认出了二锤,只犹豫了片刻,便赶忙站起身,带着哭音说:“二锤哥,我娘……病倒了!”
“你娘?”
二锤立刻俯下身,看了看,又腾地站起来,回头寻找刚才叫他来的那个汉子:“大叔,你快去喊我虎子叔来,他在屋里睡着呢!”那人应一声赶紧去了。
这时,在路旁救济站忙着的刘尔宽闻讯也赶来了。他也认识放妮,一见此情吃了一惊,弯下腰摸摸放妮娘的脸,“不咋!怕是饿昏了。快——二锤,把她抬茶馆里去——大伙帮帮忙!”
二锤双手抄起放妮娘的双肩,又上来几个人帮着抬腰架腿,人群呼啦闪开一条路。几个人刚抬到老柳树底下,黑虎已踉踉跄跄奔出来,一眼看到放妮在抹泪,惊问道:
“放妮,你咋这时辰来啦?”
放妮看到黑虎,一下又哭出声来:“虎子叔,俺娘饿昏了……”
“你娘?——她,她啥时候回来的?”
“她来了两个多月了……”
人声嘈杂,大伙把放妮娘抬进了黑虎住的那间草屋,慢慢放在床上。黑虎心里怦怦一阵狂跳:放妮的娘,放妮的娘——那么,她就是杏子姐了!一个什么念头闪进脑海,他立刻又把它压下去。救人要紧!
他伏身床头,急急地呼唤起来:“杏子姐!杏子姐!你醒醒,你醒醒呀,别急坏了孩子!”他连叫几声,没有回音。放妮娘只微微呻吟了一下。
有人提醒:“黑虎,有吃的快弄一点来,许是饿晕了呢!”
黑虎一听这话,赶忙从一个草囤里拿出两个菜窝窝来。菜窝窝是玉米面掺野菜做的。玉米面是几天前政府发的救济粮,一人五斤。黑虎舍不得海吃,每天挖些野菜来掺着蒸窝窝。这窝窝还是早上做的,干硬干硬的,怎么吃呢?黑虎正要用茶泡开,刘尔宽来了。一手端一碗稀糊糊,一手拿两个大玉米面窝窝。他看黑虎正急着泡馍,忙说:“不用啦!喂这碗玉米糊,喝完再去舀,救济站刚烧好一锅。”
一个妇女接过那碗玉米糊,放妮把母亲的上身抱起来,揽在怀里。那女人端着碗一口一口喂,放妮娘确是饿坏了,一口一口地吮着。一碗糊糊很快喝完。她已恢复了一些气力,微微睁开眼,同时缓缓抬起手,抿顺了散在脸上的乱发。这大概是女人的本能,也许是杏子特有的习惯动作,什么时候都忘不了作为一个女人应有的整洁。
当她忽闪忽闪眼皮,两只大眼终于睁开时,屋子里三四个妇女都吃了一惊:这女人真俊气呀!她们互相递了个眼色,谁也没说出口。只见放妮娘冲大伙感激地点点头,用微弱的声音说:“谢谢……”
放妮看娘醒过来了,忙指着站在旁边的黑虎说:“娘,这是俺虎子叔!”
放妮娘把目光转向黑虎,盯着看了好一阵。忽然面颊抽动了几下,轻轻摇了摇头,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她重又无力地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下,挂满了清泉似的泪珠子。
“放妮,你娘累了呢,放倒让她睡一会儿吧。”刘尔宽听黑虎讲过那个血布包的事。也听黑虎说过,他怀疑那个女人就是放妮的娘。现在看到放妮娘复杂的表情,心中似有所悟,又对大伙说:“放妮娘不咋啦,大伙也歇去吧。”
几个女人走到外面的老柳树下,悄悄嘀咕起来:“黑虎和她们是什么亲戚呀?”
“就是。那闺女我见过的,她娘没来过吧?”
“肯定没来过。你没见,他们还不认识呢……”
“看样子,又像认识,多年没见面了似的,一见就流泪了。”
“说不定是黑虎从前在外头的相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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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走散了。
刘尔宽又去救济站端来两碗稀玉米糊糊,让放妮喝下,也告辞走了。近七十岁的人,一天天这么忙碌,也够他累的了。而且,他也觉出自己在这儿不方便。人老了,心里并不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