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8432字
05
欧阳岚和一枝花在县城玩得痛快极了。每天看戏,访友,寻欢作乐。欧阳岚进入了一个新的生活领域,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悲观厌世了。
一枝花的干哥白振海请他喝了几次酒,每一次都喝得烂醉。在这个掌有生杀大权的警察局长面前,欧阳岚每每产生一种土财主的自卑和儒生的怯懦感。他对他有一种无法抗拒的畏惧感。他和白振海相识,完全是机缘巧合。
两年前的一个秋天,欧阳岚进城办事,在西关街凤城酒家吃饭。他叫了几样精菜,一个人自斟自饮,郁郁寡欢。回想自己年过三十,功不成名不就,身后连子嗣也没有,好不伤感。欧阳岚原非甘居人下的人。但世道变化,科举仕途已然无望,攀高结贵又没有门路。母亲家世贫寒;自己家到父亲接手时,还只是小康。几十年来,虽然苦力经营,成为柳镇首富,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土财主,连镇长刘大炮也能欺负他。摊捐派款,哪一次不拿他大头?欧阳岚心中烦恼,不觉四两酒已经下肚,方白脸微微红起来,而隔扇那边的吵闹声又叫他心烦意乱。
凤城酒家是全城最大的酒馆,坐落在警察局对过的一条南北巷口拐角处。八间楼房成└形,北临东西街,西临龙凤巷。楼上飞檐鳞瓦自不必说,楼脊上还有青龙盘顶,彩凤翔空,都是陶制品,栩栩如生。
说到龙凤,这里是有出典的。这地方远古时代地名叫丰,因境内有一条丰水,加上土地丰饶肥沃,故而得名。春秋时曾是宋国都城。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年的五月,“凤凰将九雏见于丰之西城,十一月甲子复至,群鸟随之。”这话记载于县志。民间视凤为吉祥,所以丰城又称凤城。后来,一代开国皇帝汉高祖刘邦又出生在这里,真可谓龙凤呈祥,皇天福地了。汉朝以后,民间造房,多喜欢在房脊上塑条青龙,一来是为托荫福,二来是为了荣耀。这是特许的。封建时代,没出过帝王的地方,是不能随便在房上塑龙的。否则,便有觊觎天下之嫌,按律当灭九族。
这条龙凤巷,传说就是当初凤凰降落的地方。凤城酒家建在这里,是选了个好地方。酒楼建于明代永乐年间,中间有过多次翻修,已历五百余年。外面是砖墙包皮,里头是木式结构,摆设讲究,色调古雅。那时,常有一些达官墨客游历高皇故乡,当地官府都是在这里为他们接风洗尘。楼门前横悬的那块“凤城酒家”烫金匾,据说就是明代一位苏州籍的状元经过此地时题写的。
这样一个地方,一般平民百姓自然看得高不可攀。那名贵的酒菜,谁能吃得起?民国以后,县里名流士绅宴请宾客,仍喜欢在这里。典雅,清静。凤城酒家主要做包席,倒也生意不错。
这天,县警察局长白振海过生日,正在大宴亲朋,猜拳行令,呼喊嬉笑,不绝于耳。欧阳岚独占一个房间,不时往檀木隔扇那边侧耳谛听,更觉自己形影相吊,孤独凄凉。他用指头敲敲桌面,喊来店小二,正想再要一壶酒,忽然从隔扇那边大踏步转过一个人来,哈哈大笑着,拉起欧阳岚就往那边席上走。
欧阳岚一下子愣了。他看此人膀大腰圆,四方阔脸,两道浓眉直插鬓角,目光闪亮,嗓音浑厚,笑起来像串子雷。他一边趔趔趄趄跟着走,一边猜想,这是谁?如此好客?
他就是警察局长白振海。莫看这人一副马大哈的样子,实际是个雄心勃勃的人物。虽然心狠手毒,却永远是乐哈哈的神态。他懂得自古做成大事的人,无不网罗人才,因此极爱结交。上至名流官绅,下至三教九流,不分贵贱,一概不拒。他有一个“网”,撒在全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什么人。他上任警察局长不久,适逢生日,大家都来祝贺,他也就借机联谊。
欧阳岚在隔间一人喝酒,白振海早就看到了。他偷眼打量了几回,从穿着、面目、喝酒的姿势和神态上,估计出此人是个读过书而又颇有资财的乡间人,说不定是一方贤达呢。但看他忧郁的样子,又似乎有些不得志。心想,以自己的身分,居高临下拉他一把,还不多一个走卒?谅他不会拒绝的。因此,看准欧阳岚又喊店小二,便闪出去,不由分说,把他一直拉到席上来了。
欧阳岚不知所措。当他得知此人是县警察局长时,一下子受宠若惊,连连推辞。白振海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老弟,你客气什么呢?既然今天酒楼上撞到一起,就是大家有缘,是不是?”席上人也都随声附和,让他落座。欧阳岚坐站不是,窘得面色发紫。白振海故作生气道:“今日是鄙人生日,老弟若不赏脸,只好请便了!”欧阳岚哪敢再推辞,赶忙抱拳谢坐了。白振海向他一一作了介绍,原来都是县城各界有头脸的人。他心里更加感激。
席散之后,欧阳岚没有当天回家。他想不到自己时来运转,结识了这么多有权有势的人,而这都是白振海引荐的,自己哪能吃一顿白席抹嘴就溜呢?其实,白振海不过是顺水人情,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礼贤下士。在欧阳岚却无异于天官赐福了。
第二天,他备了一份厚礼,专去白振海家拜访。白振海看他乖巧识趣,中午留饭,这一次两人才叙谈起来。当他得知欧阳岚至今无子时,一下子站起来,着急地说:“欧阳弟,你也太本分了,前妻不行,那就再续一个嘛!”欧阳岚早有此意,便说:“哪有合适的呢?”白振海沉吟半晌,忽然一顿脚:“我们既然意气相投,那就索性认了亲吧。在下有个干妹,先前唱戏。她嫌东奔西走,一辈子生活没个着落,要嫁个有钱人家,做二房也行。老弟如若不嫌。就由我做大媒,如何?——说句不该说的话,我那干妹可是一表人材呀!哈哈哈哈!……”
事情来得突然,欧阳岚一时没吱声,那脑子里却在飞快地猜想,他这个干妹是什么人呢?和他是什么关系?刚刚认识就要把干妹嫁给我,有没有别的原因?……白振海就站在对面,立等他回答。欧阳岚真有些后悔不该把什么都告诉他了。可现在拒绝,不仅得罪了这个有权有势的人,而且意味着自己将失去一生中也许是唯一可能攀上去的机会!他不能多想了,凡事只可权衡利弊,有得就会有失。白捡便宜的事哪里找去?何况,也许并没有什么圈套呢。他来不及多想了。欧阳岚看到白振海两道灼人的目光,正怕他发火,不想,他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老弟,你倒是个精细之人哟!说真的,我干妹还是个待嫁的黄花闺女,你要觉得吃亏,那就……”欧阳岚脸色变黄了,真怕他把话收回去,那就一切都完了!他霍地站起,躬身谢道:“多谢局座关照,这份厚情我领了!”白振海又是一阵大笑,然后一拍桌子:“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欧阳岚又惊喜又狐疑。他没有猜错,这里头确实有点名堂。白振海和一枝花勾连已有二年,是看戏时认识的。半年前,一枝花肚子大了,不能再上戏台,哭哭啼啼来找白振海,白振海不便往家领她,就把她送到乡下一个朋友家里。前不久她生下一个男孩,让人抱走了。如何安置她?白振海正感到头疼,不想欧阳岚撞到他网里来了。他急于把一枝花打发给欧阳岚,完全是卸包袱。不然,久拖下去,闹出风声来,于他这个刚上任的警察局长实在不利。欧阳岚住在黄河故道沿上,离县城有八十多里,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不久,欧阳岚把一枝花娶走了。新婚之夜,才发觉上当,后悔莫及。好在一枝花年轻标致,而自己也已是再婚之人,大她十几岁,这样一算,好像又并没有吃亏。于是将错就错,借此和白振海拉起关系来。心里却也明白,这家伙诡计多端,心狠手辣,要时刻提防着才好,莫要猴子耍老虎。那可不是玩的!
这趟进城,一枝花单独和白振海会了几次,说是看望干哥,把欧阳岚丢在旅馆里,半夜才归。他明知里头有鬼,却不敢阻拦,心里干生闷气。
半个月后,他们才回到柳镇。母骆驼表面上骂他们只顾在外面花钱快活,心里却想,狗日的东西,怎不在外边再待些日子!
她安排的事儿还没完呢。
06
又过了三天,老太太的家具全部做好了。在这期间,欧阳岚也常来看一看,不过问一问还要什么东西,便很快到前院去了。一枝花只来过两次,母骆驼不理睬,她感到没趣,打个站,也就走了。一到天黑,母骆驼便让关上后院的大门,前后两个院便成了两个独立的世界。这个家庭表面上是平静的。
这天,小木匠在表嫂玉梅的屋子里,度过了最后一个晚上。黎明起床时,已是恋恋不舍了。
二十天的露水夫妻,已使他们产生了深深的恋情。小木匠为此献出了自己的童贞。而玉梅却倾注了一个女人全部的爱。除去结婚的最初几年,玉梅没人爱抚,没人温存。欧阳岚两个钳口似的指头,带给她的是一个个恐怖的夜晚,想起来就浑身发抖。而这个俊气的表弟,却是这样温存,这样听话。每晚紧紧靠在她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轻轻打着鼾,有时还甜甜地笑着,说几句含含糊糊的呓语。天明醒来时,却总是羞红了脸,忙忙地穿上衣服,低头走出去。玉梅老是嫌他起得太早。等他走过好一阵了,仍要倦慵慵地在被窝里躺一阵,仿佛在回味那夜间的欢乐。而到了晚上,她又那么迫不及待地等他到来。玉梅那张已经憔悴的脸庞,又时时焕发出动人的光彩。她多少次在心里想,要是永远这样下去多好啊!
然而,他们到底还是分手了。临走那天,老太太拿出几十块银元,小木匠一块也没有要,连工钱也不拿,收拾好工具就告辞了。
他怎么能要这种钱呢?他得到了一颗女人的心。这,就足够了。
07
这件事做得非常诡秘,几乎瞒住了所有的人。
但还是被人发觉了!
欧阳家有个大领叫刘尔宽,从十二岁起就在这里帮活,已经十五年。当年,他是随父母从河南逃荒来到柳镇的,现在父母都已死去,家中老婆孩子六七张嘴,全靠他一人养活。
刘尔宽身个儿高大,力气大,心眼也实,干活一向肯卖力气,很得母骆驼信用。现在家里的二十多匹骡马,全交给他喂养。饲养牲畜的地方在西跨院。因为是骡马,每晚要吃夜草,刘尔宽常常一夜都不能睡觉,只能打个盹儿。
有几天,总是天色还黑黢黢时,便听到后院门响,他有点疑惑。有天黎明前,他趴在墙上向后院张望了好久,忽听见一阵轻微的“吱呀”声,发现小木匠从玉梅的屋里伸头探脑地走了出来。心里顿觉一惊!怎会有这种事?小木匠也太胆大了!玉梅也不是这种人呀?
此后一连几天,几乎夜夜如此。刘尔宽更加疑惑起来。小木匠不是住在老太太屋里的吗?她虽然上了岁数,可是耳不聋眼不花,向来早起晚睡,十分警觉的,怎么偏在这件事上愚钝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