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9404字
刘轱辘一听此话,气得火冒三丈!把匣子枪往桌上一拍:“***蛋!老子在黄河滩里没动窝,已经二十天啦!***毛也没动我一根!”
吕子云接口说:“依我看,有一出好戏要唱一唱啦!”
刘轱辘不明白他的意思,黄眼珠一连转了几圈:“***戏!”
吕子云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到那天,劫法场去!”
“救黑虎?”刘轱辘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救黑虎是一,闹县城是二!”吕子云把手在空中翻了几翻,“闹他个天翻地覆!”
刘轱辘他们好多日子没动弹了。对救黑虎他没兴趣;对闹县城却动了心。他伸长脖子,很有兴味地听吕子云讲。
吕子云接着说:“听说日本人在南边正攻打上海;北边入了山海关,正向德州、济南一带进攻。估计不久就会打到徐州这一带了。眼下天下大乱,人心不定。共产党和国民党都有大队伍,正在争天下。这年头,有枪就是草头王。咱光在这里抢抢杀杀,打几个土寨子有什么出息?”
“那依你呢?”刘轱辘心痒起来。
“我说——嘿!凑这机会闹腾他一家伙!白振海不是说把咱打得稀烂了吗?咱偏要乘他不备,找上门去!也好长长咱的威风,趁势拉起大队伍,和他们争天下!”
“和谁争天下?”刘轱辘吃了一惊。
“还有谁?和国民党、共产党争!这叫鼎足而立,三分天下。没准你也可以弄个什么王当当呢!”
“嘿嘿,嘿……”刘轱辘自卑而又尴尬地笑了。过去,他最高的向往是杀了白振海,弄个县长当当。做梦也没敢想过当什么王。他着头皮,不好意思起来,“嘿嘿,我……嘿嘿……哪够这块料?”
“呃?话不能这样说!”吕子云认起真来,“自古胜者王侯败者贼嘛!你甘愿当一辈子草贼?你咋知道不是这块料?程咬金还当了三天皇帝呢!往上推算,说不定你还是汉刘邦的后代子孙呢!祖上皇帝都当得,你就不能当个王?”
刘轱辘兴奋得黄眼珠发亮,真的来了劲头,伸手抓起匣子枪,“对!打天下咱比他们家伙硬。咱有手枪!程咬金有吗?刘邦有吗?***蛋!”
吕子云苦笑着摇摇头,“话不是这么说。光有手枪白搭。咱有,人家也有。主要得有人,有能人!要干大事,就得网罗人才。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这次劫法场,一来杀杀白振海的威风,造造声势;二来要救出黑虎。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莫看黑虎年轻,十个翟二也不抵他一个。想他目下身处绝境,如能被救出来,他能不感恩戴德?到那时再拉他入伙,就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了!”
刘轱辘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拍巴掌:“吕大哥,你肚里这么多玩意儿,咋不早掏出来?早掏出来,说不定已经成事了呢!”
吕子云知他是个颟顸之人,只笑笑解释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机会不到,说也无用。当初我干这行当,也不过图个痛快,出一口恶气,没想过这么远。人总是到一时说一时。眼下乱世之秋,谁有本事谁干。咱为啥就甘居人下?自古英雄走险道,纵然不成功,也得轰轰烈烈一辈子!”
这番话,刘轱辘听着由衷地佩服,连连点头称是。
第二天,他们探知了杀黑虎的确切日期。经过一番谋划,便兵分四路,行动起来。
一路由刘轱辘挑选二十八个精明强悍的神枪手。一人一把短枪,提前在八月十四混进城去,以免当天进城时被搜身。进城后分头潜藏在吕子云几个生死朋友家里。他们的任务是八月十五这天,不等黑虎押到法场,就趁着人多拥挤,在西关街里动手。这也是出其不意。
第二路是挑选三个精明之人扮作马贩子,赶三十多匹马,也在八月十四晚进城,住进西关骡马客栈。单等刘轱辘得手后,让他们带上黑虎,骑这批马冲出西关外,迅速逃走。昨天晚上,赵松坡看到的那一群马,就是他们赶来的。
第三路五十多人由翟二领着,不带家伙。在八月十五当天混进城去,专门在人群里拥拥挤挤,制造混乱,并在刘轱辘等人动手时从旁协助。此外,还派出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在西门候着,防止警察封门。待事完之后,混在人群里从容离开。
吕子云因在县城混事多年,怕人认出来,不便进城。由他带领第四路约七八十人,携带长枪鸟铳之类,于八月十四后半夜,悄悄绕到西关外蛮子林北边的一个小村里埋伏起来。这个小村子不过十几户人家。为了防止半夜进村时引起狗叫,傍晚便先派一个人扮作乞丐,带上有毒药的馍馍,在村里绕了一圈,见狗咬就扔给它一块,一律毒死。吕子云带人半夜进村时果然是悄无声息。大批人藏在村民屋里,只在四边村口隐蔽处放上岗哨。不许任何人出村,声言说:“走掉一个,杀死全村!”天明以后,凡是从外面来的人,不管是走亲戚的,串乡货郎或乞丐,一律扣留。这伙人的任务是,单等城里枪声一响,立刻向蛮子林开火,把白振海的杀场警备队伍吸引过来,掩护刘轱辘等人冲出西门。
制定这样周密的计划,全靠吕子云。他对县城情况了如指掌。关键时候,他当狱卒时结交的那伙亡命之徒都帮了他的大忙。
一切都按他的谋划布置停当了!
54
古老的中秋节,历来在民间被看重。如果谁家有出门远行的人,高堂老母在这几天前,便会坐在堂屋当门,掐算儿子的归期。游子在外,为了能在这一天赶归桑梓和亲人团聚,更是千里跋涉,日夜兼程。
这一天的晚上,一轮明月升挂东天之时,家家欢笑,处处笙歌。生活中一切的酸辛都会被暂时忘掉。老少几辈人只要能团聚就好。孩子们吃着月饼,听老奶奶讲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故事。男人们慢慢喝着团圆酒。女人们陪坐一旁,不时偷偷扯一下男人的衣襟,劝他不要喝醉了,夫妻瞒住母亲和孩子相视一笑。其间的乐趣,大概只有华夏民族所独享了。
今天,在西关街上围看黑虎的老百姓,几乎都忘了今天是中秋节。即使有人想到了,也定会忽然觉得,今晚的团聚,必定没有了往昔的乐趣!
没有谁盼望晚上全家团聚的时刻到来。连午时也不要到来吧!日头走得太快,太快了。停一停吧,停在那儿一会儿也好啊!让面前这个行将死去的孩子,再从容地多看他的亲人几眼!
日头并没有停下来,倒好像在向世间的芸芸众生告诫:天命不可违。黑虎被反绑着,仍在一步步往前移动。几十个荷枪实弹的黑衣警察沉重的步伐仿佛一下一下都踏在人们的胸口上,逼着人承认:王法不可拒!
天命——王法,真的就这么神圣吗?
“砰——!”
骤然一声枪响,紧接着枪声大作。
当行刑的队伍走到骡马客栈门前时,刘轱辘率先打了第一枪。混迹于两旁人群中的二十几个土匪,几乎在同一时间里,都拔出枪来。随着第一阵枪声,立刻有二十多个警察被打倒了!其余的警察还没来得及找到目标,又一阵抢声响了,又是一阵!
枪声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了!
一街两巷的百姓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几十个警察倒了下去。那是眼睁睁看着的,如此之快,如此清楚!倒下的,也有被误伤的百姓。
紧接着,整个西关街便炸开了。像当年黄河决堤一样,气势汹涌。人们四散奔逃起来。许多人摔倒了,一倒一片,像狂风按倒的麦子,平铺在街上。一瞬间又都站起来,继续奔跑。有人被踩掉了鞋子,有人对撞了脑袋,一闪身错开再跑。大人的呼叫声,孩子的嚎啕声交杂着翟二等一帮土匪故意的呐喊声,响成一片,和满街“扑通扑通”不分点儿的脚步声,汇成混乱的声浪。
西关街炸裂了!西关街沸腾了!西关街天塌地陷了!
与此同时,西关外蛮子林方向,枪声也响成了一片。
“哒!——”
“砰!——”
“日!——”
西关街上几乎所有的警察都倒了下去。刽子手“三壶酒”连伤也没有受。他一直搀架着黑虎,两人离得太近了!
枪声一响,“三壶酒”立刻明白过来,有人劫法场!正当他不知所措时,铁匠赵松坡大吼一声扑了上去,一脚将他踢翻。“三壶酒”咕咚摔倒在当街上。他立刻认出,这是那个昨天去他家要求留头的汉子。这一瞬间,不知他头脑中闪过一种什么古怪念头,只见他伸手抽出鬼头刀,朝正在为黑虎松绑的赵铁匠低声喊道:“好汉,用刀割!”抬手送上去。赵松坡匆忙间正解不开绳子,见“三壶酒”递过刀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抓住。“嚓嚓!”几下便割断了黑虎身上的绳子。吴师傅也冲到跟前来了,往下一蹲,背起黑虎就往西跑。李拐子在后面扶着,一边跑,一边惊慌地往四下看。天爷,能跑出去吗!他完全吓坏了,但双手仍紧紧地抱着黑虎的两条腿。
“三壶酒”躺在地上,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黑虎被人劫走了。他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道:“奶奶个熊!半路上劫走,不关我的事,管他呢!”当一群人拥上来快踩着他时,“三壶酒”打个滚翻到路旁。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日他娘!回家喝酒去!
吴师傅和李拐子刚跑出十几步,就被一群土匪拦住了。刘轱辘大吼一声:“放下!”伸手把黑虎从吴师傅背上拉下来。这时,从骡马客栈里,一下涌出几十匹马来。刘轱辘抓住一匹,翻身跳上去,弯腰抓住黑虎的裤腰,一使劲拎上马背。一只手揽在怀里,一只手挥起匣子枪,冲着几十个已经跳上马的土匪吼一声:“往西关冲哇!”
所有的土匪一齐呼喊起来:“闯西门哇!”几十匹马疾风一样直扑西门去了。街上的人已经稀少,有几个被马踏倒的人发出惨绝的叫声。吴师傅愣了一下,也认出打头的土匪是刘轱辘。只好由他去了,光靠自己和李拐子,无论如何也是救不出黑虎的。他看刘轱辘等人直扑西关,便拉起李拐子往东跑去。
赵铁匠把黑虎交给吴师傅后,没有跟上来。他要断后。多少天的愤怒和仇恨也一齐爆发了,只想杀个痛快!他握住“三壶酒”的鬼头刀,朝躺在地上正在呻吟的警察,挨着排儿砍去!一连砍死七八个。他完全陶醉在发泄仇恨的快意中了。有一个警察只受了一点伤,正在抓住枪往起爬,他一个箭步蹿上去,“嚓!”一下,人头落地。街上的人几乎快跑光了,地上只躺着一片尸首和正在蠕动的黑衣警察。赵松坡站在他们中间,红着眼四面观看,看哪一个要往起爬,就跳过去补上一刀!
他太痛快了!像一个绿林好汉,脚下都是他的征服者!
突然,从衙门那边冲出一大队警察,正一边往这儿奔跑,一边喊叫:“抓土匪哟!”
“冲啊!”
“……”
赵松坡巍然站立街头,威风凛凛。他没有逃跑,红着眼睛盯住奔来的警察,突然挥刀迎了上去。
“哒!……”
一阵密集的枪声。赵松坡高大的身躯摇晃了几下,手上的鬼头刀“当啷”掉在了地上。胸口的热血一下喷出来。他使劲捂住,双手立刻被鲜血浸红了。
又一阵枪响,赵铁匠一头栽到当街上。
刘轱辘带着人马旋风一样卷到西门。几个把门的士兵关上城门,正要转身阻击,被他们一阵乱枪打过去,全部跌翻在地。事前守在那里的几个土匪急忙拉开城门,一行人马转眼间奔出西门,往南一拐,泼蹄飞奔而去。
黑虎躺在刘轱辘怀里,只觉昏昏沉沉,腾云驾雾一般。命运之神和他开了个玩笑,一把将他推进死亡的深渊,又一下将他从地狱门前拽了回来。他的脑子一时间全迷乱了!只感到马蹄嘚嘚,两耳生风。仿佛正拼命逃离那个可怕的冥冥世界。
西门外蛮子林那里,仍一阵紧一阵地响着枪声。
但不大会儿,枪声渐渐稀疏,越来越往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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