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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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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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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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074字

10


当天夜晚,黑虎逃离战场,没敢再回吕子云和刘轱辘那里去。手下人打光了,他知道无法交代。


黑虎沿老黄河朝东,中间经过柳镇南边的黄河滩,一气跑出四十多里。微明时,看到北滩有一大片杏树,杏树行里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家。他一夜砍杀奔波,又带着伤,此时是又饥又乏,便想前去投宿。为了减小目标,他先跳下马,在它屁股上使劲拍了一刀,马负疼,长啸一声拖缰跑走了。黑虎又在残堤下一棵树桩旁边埋好柳叶刀,这才偷偷走进杏树行,敲开那家院门。


开门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妇人,看见黑虎一身血迹,吓得直抖,哆嗦着嘴唇问:“你是,你是……”


黑虎看她吓坏了,忙扯谎说:“老人家,你甭怕。我是出外打短工的。昨夜在黄河滩里碰上打仗,伤着了。想来讨口饭吃的,要是不方便……”


老妇人果然相信了,把门缝拉大一些,往里让着。“啊哟天爷!看你伤成这样子,快进来吧。有啥不方便?都是乡里乡亲的。这年头,造孽哟……”唠叨着一路把黑虎领进屋。


屋里床上还睡着一个老大爷,尚未起床。这家里只有他们夫妻俩,看样子也很穷。老大爷也醒了,听说来了客人,便热情地抬起头让座。一边起床,一边问黑虎从哪里来。黑虎又说了一遍谎话。老大爷更热情了,赶忙嘱咐老伴打水做饭。他穿好衣服,到厨屋溶化了一碗盐水,亲自为黑虎洗伤包扎。


这一切做好,老妇人饭也做停当了。三个人一齐来到厨屋。老妇人盛上饭。饭是用葱姜烧的半锅咸疙瘩面,半稠半稀,正对口味。黑虎很感激,也顾不得作假,喝一碗又一碗,一气喝光。两位老人锅小,黑虎看见没他们吃的了,有些不好意思。老大爷爽朗地笑着说,“客套个啥?能吃饭就好,你这伤管保没事。俺夫妻俩刚起床,还不饿呢,待会再做,再做。”老妇人也笑起来,看着这个狼吞虎咽的汉子,十分怜爱。说:“一夜没睡觉吧?上床歇一会去。住上三天五天也不会撵你走。”说着,拐起小脚,收拾碗筷去了。


黑虎随老大爷又回到堂屋。虽然困乏,也不好马上就睡,便和老大爷闲坐了一会。老人家须眉斑白,额头宽阔,性情爽快,也健谈,一边吸着长杆烟袋,一边说家常。


原来,这北边不远就是一个村子,叫杏行,历史很久远。自古以来,村里人酷爱杏树。至今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还种着些杏树。独有这老人家最多,有三十多棵。这位老人姓罗,叫罗和。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叫杏子,长得十分俊俏。因为这一带老是兵荒马乱,罗和老人怕闺女出事,头年春天,已经嫁到百多里外一个远房姑姑家去了,和表哥成了亲。自嫁走后,只来过两趟。据老人说,那地方属于河南地面。罗和夫妻听说郑州花园口大堤被炸,那一带闹了洪水,正替女儿一家着急呢。可是半年多了,也没个音讯。说到这些时,罗和老人显得很忧虑。


黑虎也有些同情。他刚从豫东来,那一带饥荒情况,他是知道的。但怕暴露了身份,又怕老人更加担心,便不敢说出来。只跟着叹息了一阵,便被罗和老人催着上床睡觉去了。


黑虎在罗和家一连住了三天,老人虽然家贫,却尽量做些好吃的给黑虎。黑虎心里愧得很。心想,他们若知道我是个土匪头子,说不定要用拐棍把我打出门去呢。黑虎心中凄惶,脸上时有流露。罗和老人只当他是因为臂上受伤,怕一时找不到活干而心里发急,就问他家中还有啥人。黑虎被触到伤心处,流下泪来。回答说什么人都没有了。罗和老人劝慰说:“那就更不要急了,急啥呢?实在没活干,就在我这里住下。我这个杏树园,正愁没人侍弄呢!”老妇人也打笑说:“干脆给我做干儿子吧!日后这一片杏树全归你!”罗和老人也笑起来,不好意思地瞥了黑虎一眼,似有期待之意。


黑虎被这一双老人的淳朴善良深深打动了,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起身就叫干爹干娘。两个老人喜从天降,乐得合不拢嘴。黑虎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好像从此以后又有人疼爱自己了。


如此又过了几天,罗和夫妻更是加意待承黑虎。他们半道捡了个儿子,忽然觉得日子充实起来。


这天黄昏,黑虎在罗和夫妻的杏园里漫步。每天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敢出来走走。数日前,自己还是一匹无缰的野马,到处攻圩破寨,杀杀砍砍,无所依托,现在忽然有了归宿。事情变化如此之快,他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觉得这不可能。希望摆脱的摆脱得如此迅速;盼望得到的又得到得太容易了。他老是心虚,老是心惊肉跳。


白日的余光正在渐渐消退,三十多棵老杏树颜色愈来愈浓。新绽出的绿叶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刚刚顶脱花脐的杏娃娃,藏在树叶下时隐时现,若不细心观察,几乎就找不见它们,其实挂果很稠密呢。据罗和老人说,这些树都还是他少年时代栽的,如今已五十多年了。树龄已趋向老化,结果有大小年之分。今年逢上大年,预计会有个好收成。罗和老人还兴致勃勃地打算,今年夏季,再圃一些小杏树苗,逐年将这三十多棵老杏树更换掉。本来,夫妻俩年龄都不小了,原打算伴着这些老杏树度过晚年就算了。但现在不同了,他们有了干儿子,一切都应该从长计议了。甚至,罗和夫妇还在私下后悔过,不该匆匆忙忙把女儿杏子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如果拖到现在,让她和这个干儿子成亲,真是再称心不过了。


不知为什么,他们非常喜欢黑虎。


可黑虎的心老也安定不下来。他在杏树园里走走转转,老是拿不定主意。天阴了,徐徐的晚风像被湿润的空气黏住,渐渐停息下来。接着,就有细细的小雨开始飘落,杏树园刚刚消失了的声音,又骤然响起来,“沙沙”的雨声不像先前风吹树叶时那样轻巧,而显得有些沉闷和苍凉。雨渐渐下大了,黑虎的脸被打湿了。他站在那里仍一动未动。穿过杏树园的空隙,就可以看到离这里不远的黄河滩了。远处被隐隐约约一片细密的雨网遮挡着。再往前看是一堵黑乎乎的残堤。黑虎心中一动。沿古黄河大堤往西,不到二十里就是柳镇,离这里太近了。自己在这里长期定居是不行的,不定哪一天就会被熟人认出来。黑虎转身回到院里。他决意要离开两位老人家了,尽管他多么希望留下。


又住了十来日,黑虎的枪伤已经痊愈。他向两位老人说,要出外找些活干。趁年轻多挣些钱,晚几年再来定居,侍奉他们。他答应常来看望二老。黑虎执意要走,罗和夫妇看留不住他,只好依依惜别。那天一大早,黑虎离开时,夫妻俩一直送到黄河滩头。老妇人抹着泪说:“孩子,你可要来哇!”罗和老人却大声喊道:“虎子,今年我要育三十棵小杏树!”黑虎喉头一热,跪下来磕了个头:“干爹,干娘,你二老回吧。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黑虎走远了。罗和夫妇仍泪涔涔地站在河滩上。这几天,黑虎为他们锄了杏园,修缮了房屋。那么勤快,那么懂得体贴。人老了,又正是乱世之秋,他们多么需要身边有个人哟!此刻送别干儿子,感伤之情不亚于那次送杏子出嫁。


1黑虎离开罗和夫妇的家,决意不再干土匪了。他要做一个好人。


那么,到哪里去谋生呢?回柳镇是不行的。吕子云和刘轱辘不会轻易放过他。他想远遁他乡,那样固然会减少麻烦,可是父母的坟茔在这里,自己从小在黄河滩上长大,一股割不断的乡情扯着他,使他不想远离。


其实,在他心里,还有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奢望。就是盼望有一天珍珠还会回来,回到家乡来找他。假如自己离开这一带走了,珍珠回来后到哪里寻找呢?虽然理智告诉他,这种可能性多么小,说不定珍珠已经离开人间了,但感情又告诉他,珍珠不会死,有一天她会突然回来的。自己不能远走,要在这一带等她!等她!等她回来,等她团聚,哪怕等回来的只是一个确切的消息,或者一具尸体。等她就是一切!这才是黑虎不愿远走高飞的主要原因。


黑虎从此隐姓埋名,在柳镇周围四五十里以外的一些村子,打短工混日子。东家干几天,西家干几天,虽说挣不下什么钱,却也有饭吃。他很满足了。


不久,他又听人们传说,黄河滩两岸,土匪杀人放火的事又多起来了。百姓们还说,打头的土匪叫黑虎。他听了大吃一惊。想来想去,估计是吕、刘又回来了。他们对自己怀恨在心,故意打着自己的旗号到处抢劫杀人。黑虎十分恼火,感到心惊肉跳。


黑虎的猜想完全对。自从他带人和日本人打了一仗逃走后,吕子云、刘轱辘火冒三丈,后悔当初不该救他。这回把老本都让他拼光了!手下还只有十几个人。他们找不到黑虎,便重新回到这一带,更加穷凶极恶地杀人放火,全都打着黑虎的旗号,想借官府的力量剪除他。即使官府逮不住,也得让黑虎不得安生。


这天中午,黑虎正在一户财主家锄麦地,忽见村里一群人手持棍棒朝他扑来,大声呼喊着要捉拿他。黑虎见势不好,丢下锄拔腿就逃,一直跑出七八里,才摆脱追赶。


他在一片野草洼里坐下歇息。喘息稍定,肚子饿得叽咕叽咕叫起来。干了半天活,又跑了这么远的路,早上喝的两碗稀饭早光了。心中懊恼不解,难道被人认出来啦?可这里距柳镇五十多里远,不会有熟人啊!黑虎苦苦思索,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黄河滩两岸,原先随吕子云、刘轱辘干土匪的人很多,全盛的时候多到四五百人。后来,不少人抢了金银财物后,又偷偷回家,洗手不干了。想必这村子里也有这类人?他们曾和黑虎相处过不少日子,当然会认得黑虎。这么一想,黑虎发起愁来。当初干过土匪的人那么多,散布在故道两岸,怎能记得清谁的家在哪个村子?这么说,即使出来打短工,也有随时被认出来的危险!想到这里,黑虎顿感草木皆兵,环顾四周的村庄,心中凄惶起来。


谁知事情比他预想的还糟。那个村的财主发现黑虎后,立即报了官,说发现黑虎乔扮短工,来他家刺探虚实,准备抢劫云云。最近以来,由于吕子云、刘轱辘以黑虎的名义频繁作案,各地方官府都贴出告示,悬赏捉拿黑虎。凡是交通路口和集镇上,都画了黑虎的像。各村百姓把黑虎视若猛兽。尤其是财主们更加害怕,找短工也一定要审视一番,唯恐黑虎或其他土匪混进家中。


这一来,黑虎别说找活干,大白天连面也不敢露了。他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受尽饥寒之苦。


日子一天天过去,黑虎越来越穷困潦倒,他又一次感到走投无路了。如果说当初干土匪只是为了报仇,杀欧阳岚和白振海;那么现在,他对整个社会都仇视起来了。他感到委屈,他恨这世界上的人们,为什么不让他改过自新。他在心里叫喊:“做好人真难啊!”


初夏的一天晚上,他在一片野地里睡觉。黑虎没有铺盖,身子蜷曲着倒在草丛里,薅了一些青草盖在身上。露水像雨水一样打湿了全身。荒野里不知名的小虫在叫,它叫叫停停,停停叫叫,老也不肯安静。黑虎睡不着觉,翻身将两手枕在头下,望着漆黑的夜出神。夜色像一张巨大的布幔覆盖着大地。他感叹,天地之大竟没有一块能让他容身的地方。在绝望的苦想中,黑虎从心里又生出一股怒火。既然不让我靠双手挣钱养活自己,那就只有去抢了!抢他妈的!


黑虎翻身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直揣着的那四截断指,托在手上,往豫东方向告罪似的说:“大姐呀大姐,我……做不成好人了哇!”


黑虎从此又做了土匪。但这次,他是一个人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