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7202字
34
丁字街口路西,和欧阳岚家“万隆”烟店对门,是一家剃头铺。主人吴师傅已有四十来岁。他长得又细又瘦,两眼老是眯着笑。此时,正一边给人剃头,一边和人说笑。剃头铺和门外的廊檐下,有六七个人或坐或站着。他们并不都是排队剃头的,有人是来这里闲坐的。吴师傅待人热情,不管谁来了,都有烟有茶招待。不过,要自己动手,他没有工夫。只有一张嘴巴闲着,不论话题扯到哪儿,他都能陪上说几句。吴师傅这里是人场,听得多,见得多。
这种闲聊多半没有题目,想到哪儿说哪儿。诸如天气、雨水、收成;张三昨夜爬李寡妇的墙头摔坏了脚;李四偷王五的羊被当场捉住;山东来了个卖艺的小伙子,先提着点心拜访了赵铁匠,赵松坡没有收礼,还帮他圆了场子;豫东三个马贩子昨天赶十几匹马住到欧阳客栈,被欧阳岚敲了竹杠,等等。人们谈论的多是柳镇最新发生的事。
有时候没有话题,人们就寻吴师傅开心。这时,坐在门外的一个汉子歪头打量着门上的一副对子,忽然笑了:“吴师傅,你这对子有点文文乎乎的,太不相称了吧?”这话引得几个人围上来看。其实,平日他们都见过的,只是有的不识字,有的不注意罢了。大家围着,只听有人念出声来:
相逢尽是弹冠客
此去应无搔首人
“好!”有几个人喊起好来。吴师傅手拿刀剪,转身一笑:“这对联可有出处呢!”
“出处?”有人摇头,“你又胡编派了!”
“嗬!不信?”吴师傅刚剃完一个光头,拍拍那人的后脑勺。“好了,伙计!——你们听我说。”他放下刀剪,端起一个紫砂壶,踱出店门。先呷了一口,这才从容说道,“相传清代有一位有名的书画家,刚到京师时,没人赏识,穷得饭也吃不上。有一次,他为一家剃头铺写了上面这副对联,对仗工整,格律严谨。可巧被一位亲王发觉了,很赞赏了一番。后来请他入府,待为上宾呢!”
“啊——!”大家没想到这对联还出自名人之手,赞叹着,禁不住又看了一遍。
“其实,世上三百六十行,对哪行也别看不起。就说俺这剃头的行当吧,有一副对联说得好——”
“怎么”
吴师傅把个细长的脖子绕了半圈,故意卖着关子:
“虽然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
“妙!”又有人叫好。
吴师傅来了兴致:“你们知道吗?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还为剃头铺写过对子呢!”
大伙更来了兴趣,催他快说。
吴师傅返身回屋,放下茶壶,摸出一把锃亮的剃头刀,猛然一挥:“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有几?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何如!”
众人骇然!吴师傅收了架式,诙谐地笑了:“这对联气魄大,有英雄气概。就是太吓人了,俺要写在店门上,怕是没人敢来了。”
“哈哈哈哈!”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一时找不到话头。有人打起哈欠来。这时,鞋匠李拐子没头没脑地骂起来:“我操他奶奶,听说日本人打到关里啦!”
一句话大煞风景。几个人闲扯淡的兴头全无。是的,天灾加上兵祸,老百姓往下的日子咋过呢?人们又感叹了一阵,渐渐都走散了。
35
一九三七年,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的广大地区,逢上多年没有过的大旱。
春天不能下种,到处是大片裸露的黄褐色土地。有庄稼的地里,苗儿也是稀稀拉拉,干黄瘦小,一场风沙就能埋上半截。夏季,本来是五谷竞长、遍地葱茏的时节,可庄稼总是提不起精神,高粱长得像谷子一样纤细,谷子只有豆棵那样高矮。
农历七月,又接连过了几场蝗虫。那情景真吓人哟!常常先是一阵狂风刮来,带着草腥味,接着几只老鸦在前头带路(说不上什么原因,蝗虫前头总有老鸦),后面紧跟着千百万只蝗虫,嘤嘤嗡嗡,遮天蔽日飞来。那阵势就像洪水横空而过,漫天昏黄,声势浩大,几里外就能听到。人在这密集而肆虐的蝗虫面前,显得如此无能为力!家家关门闭户。路上行人随手一挥就能碰落十几只,脸上像遭了冰雹一样,打得生疼。如果正走在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荒郊野外碰上蝗群,逃避不及就只好脱下褂子包上头脸,伏地而卧。
蝗虫下落后,能覆盖方圆三四里甚至七八里的庄稼地。到处“沙沙刷刷”一片响声,像老牛吃草一样。顷刻之间,庄稼被咬噬得头断叶光,遍地狼藉。不大会儿,又一阵腥风卷起来,“嗡嗡”响着,又不知飞到哪里为害去了。蝗群过后,人们跑到村外,眼看一年的收成没有指望了。男人们抱住头蹲在地上唉声叹气;女人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景象真是惨不忍睹。
秋天,正是收获的季节,村民们却扶老携幼,出门逃荒要饭去了。柳镇每天都有许多穿着破烂的乞丐,沿街乞讨。有不少人家卖儿鬻女,一家人生离死别,抱头痛哭,人人见了都忍不住心酸落泪。
四省交界地区,许多村子成了空村。人们饿死的饿死,逃走的逃走。一些穷人实在没法活下去,纷纷落草为寇。那些平日游手好闲,专意为害乡里的歹徒,更是乘机而起。一时间,黄河故道两岸,匪满为患。过路人腰里有个菜窝窝,也会被人抢去。
不久,又传来消息,说日本人已向关内进军,不久就要灭亡中国。这消息更加剧了社会上的混乱,到处人心惶惶。夜晚睡觉,一声狗叫,一声枪响,都不知会惊起多少人来。那些富豪之家和一些大的村寨,也加紧防守,唯恐大股土匪前来抢劫。就是这样,还是不断有些村寨遭到土匪袭击。
黄河故道南岸,有一个很小的村庄,叫河神庙,只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姓翟,户主就是一年前在黄河滩里被黑虎教训了一通的那个翟二。这家伙是个惯匪。
另一家是个姓温的寡妇。三十七八岁,身边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儿子。温寡妇好吃懒做,平日和翟二不清不楚。她虽然长一脸大麻子,可是体态肥胖丰腴,面如银盆,连麻子也是白的。在翟二的眼里,她比起自己的黄脸女人来,竟如西施一样美。平常抢到什么财物,起码有一半要给这个女人。
他们两家住得很近,中间只隔一道小水沟,一步就能跨过去。两家的院墙后,是个很大的沙土岗,约有一亩多面积,上面很平坦,有一座河神庙。
河神庙的院墙已经残破,里面长满了荒草。七八棵合抱粗的柏树,长得一年四季黑森森的。庙宇是三间正殿。神位上的龙王爷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破破烂烂的木制神座,约有半人高。殿内堆满了瓦砾,墙壁四角挂着巨大的蜘蛛网。最大的蜘蛛有小螃蟹那么大,在网上慢慢地爬行。屋顶屋檐内,栖息着成群的蝙蝠,傍晚一飞出来,扑得满殿灰尘飞扬。举步殿内,顿感一股阴冷和霉气。
整个河神庙被三四条河汊环绕着。河汊弯弯曲曲,都通向黄河滩里。上上下下长满了野生荫柳、刺槐、荆条,以及苇棵、蒲子和茅草。人钻进去,一路不断有野兔砉然跳起,狸猫和黄鼠狼也在这里出没。这一带就像一个迷谷,周围十多里没有村庄,是个十分隐蔽的地方。
黑虎的两位仁兄,那个姓柳的和姓吕的,常在这地方落脚。河神庙神座底下有个洞,是他们藏身的地方。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36
那个姓柳的汉子,其实不姓柳。他正是十几年前失踪的刘大炮的儿子刘轱辘。
刘轱辘那年离家出走,一撒脚到了山西,投到阎锡山部下当了兵。他原打算弄两支枪就回来报仇的。但在山西当了几年兵,很痛快,吃喝嫖赌抽,哪样都能干得,当官的并不太管。每到一地尽可放手抢劫。因此便没有急着回来。后来,眼界又开了一点,看到战事频繁,有枪就是草头王,便立志混个官当当。有朝一日好把人马往家乡一带,不光能报仇,还能在一方称雄。奶奶的,说不定杀了白振海,能弄个县长当当呢!
这小子打仗有种,抢点东西尽给当官的送。果然,三年后升了连长,手下有了百十号人。这样又混了几年,手头也积蓄了不少钱,便打谱把队伍拉回来。谁知,那些当兵的全是山西人,谁也不愿意离开家乡到别处去。刘轱辘把事情一揭帽,就有人往上打了小报告。刘轱辘闻讯,连忙带上两把匣子枪,背上一包袱银元,星夜逃跑了。
刘轱辘回到这一带以后,没有落脚之地。那天转悠到河神庙附近,看到这里是个隐身的好地方,便到小村投宿。恰好到了温寡妇家。一问,她只有母子二人,孩子还小。刘轱辘十分中意,当下拿出一些银元送了温寡妇,夜里就同温寡妇睡一个被窝里了。
温寡妇本是水性之人,见钱眼开。两人如漆似胶,快活过后,温寡妇把河神庙的情况全给他说了。刘轱辘听说邻家翟二是个惯匪,更高兴了。心想正好拉来做个帮手。两人正说着话儿,忽然翟二来拍温寡妇的门。“笃笃!……”
温寡妇吓得浑身筛糠。刘轱辘从枕头下拿出匣枪,低声说:“别怕,只管去开门,我不会害他的!”说着把灯也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