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7102字
14
一九五四年冬天到了,庄稼人心里却是暖融融的。
土改以后,仅仅经过几年的劳作,家家户户就都不因为吃穿发愁了。好一些的人家,已经翻盖了新屋,添置了犁杖农具,有的还买了大牛、大车。
一入腊月,迎接年节的气氛就很浓了。
柳镇的丁字街上,孩子们惊呼着往半天空甩炮仗。火光一闪,“当——!”炸开一簇簇花纸片,从半空摇摇摆摆,蝴蝶似的飘落下来。石板路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纸屑,过了初十,性急的人家便开始磨面、蒸馍、炸丸子。整个柳镇,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和油香味,洋溢着节日的气氛。老年人没事做,便在家里守着一盆炭火,絮絮叨叨,说些陈谷子烂芝麻。可是年轻人不爱听这些。
姑娘和小伙子们,都相邀着到丁字街上看热闹去了。三五成群,勾腰搭肩,说说笑笑。小伙子们不时点起一个炮仗,往姑娘们脚底下扔。一声爆响,惊起一串脚步声。姑娘们大声尖叫着,捂起耳朵四散奔逃。然后又聚拢来,一齐朝那小伙子吐唾沫,抡拳头。小伙子夸张地大叫着讨饶,姑娘们才嘁嘁喳喳笑着放开手。
这时节,丁字街上的生意特别兴隆。过了腊月初十,柳镇就天天成集了。三二十里内的庄稼人,都赶到这里来操办年货。在街上卖东西的,不全是生意人,也有许多农民。他们带着各自的农副产品,来这里出手。因此,各色货物非常齐全。
东西街卖锅碗瓢勺、笊篱、筷子等家用炊具的,就有十几份子。卖豇豆、花生、干枣的也特别多,一份挨着一份。农民们把各种干货,用布口袋盛着,敞着口,高高矮矮地竖立在街道两旁。互相竞争着,都想显示出自己的货色最鲜亮。买主可以随便挑选,品尝,或者把手插进去,从底下抓起一把来看看成色。如果不中意,尽可以走开,卖主不会见怪。但也有个别性拗的,看那人转身走了,便冲他背后一瞪白眼:“哼,也是个不识货的。”说着抓起一把花生或干枣,又猛地往口袋里一丢,“这货,哪儿找去!”很有受辱后的愤慨之感。近旁的卖主也有随声附和一句的:“怕是挑花眼喽!”
丁字街口附近,全是卖调味品的,约有七八个摊子。桂皮、良姜、花椒、胡椒、八角大料等,分盛在一个个很小的口袋里,排在一起。有人要买整料,货主便抽出一张纸,挨个从小口袋里抓出一些来,包在一起。如果买家图省事,要磨好的细料,那也很方便。这些摊子上,通常都备有一盘小巧的石磨,单有一个人在那里用手拐磨。他们一边磨一边唱:“磨的磨来——包的包,今年就来这一遭;童叟无欺老规矩,货真价实味道好;错过今儿没明儿,莫要后悔没买到……”嗓音清亮,唱得轻松、幽默。另一个伙计一边笑容满面地收钱、交货;一边不时大声吆喝:“八大味全材料,货不真骂我一年!——拿好啦大娘——噢,来啦大嫂——!”
最热闹最拥挤的地方,要数北街。这里卖炮仗的一拉溜就有七八十份。他们来自苏北、河南、安徽、山东等省邻近的一些县。在当地大多是有名气的,才敢来这儿比着卖。那些二三流的炮仗只能溜乡串村,根本不敢到这里来。摆在这里的炮仗五颜六色,全是上品。捏一捏,都像小铁棍一样,可见卷得紧实。但检验好坏的主要标准还是看响不响。
为了抢生意,卖主们互相竞争得很激烈。有的摊子,一个人按住筐子卖;另一个伙计就站在一条凳子上,用细竹竿挑起炮仗来放。一般的一盘炮有三十头、五十头、一百头不等;大的还有二百头、五百头之多。取开来就是一长挂,点着往半空一举,立刻一阵急响:“哒——!”根本分不出点儿来,像放机关枪一样。响声一停,放炮的便挥舞竹竿,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东庄上,西庄上,都来听俺的炮仗响!卖一盘,放一盘,只图喝彩不赚钱!撑腰架势的爷们儿,识音懂货的孩儿们,都来买哇——!”于是,在下面仰首听响的人们,齐声喊一个“好!”“哗——”拥了过来。
旁边另一个卖炮仗的一看顾客被争走,顿时来了火。红着脸把两盘炮仗接到一块,高高地举着燃放起来。从地面一直响到半空,又是一阵急风暴雨般的响声:“哒!——”响声一停,卖炮仗的人也大叫起来:“买一盘,送一盘,热热闹闹过好年!——快来呀!”这比前者更实惠。于是,人群又像塌了方似的,大喊大叫着拥到这边来争买,捏着钱的手高高扬起,手臂如林。果然是买一盘送一盘!
一条北街,炮仗不分点儿地响;人们不住声地喝彩,拥拥挤挤,活似翻江倒海。在这里凑热闹的,多是年轻人。他们有的并不急于买货,故意这边拥拥,那边挤挤,到处喝彩,让卖炮仗的时而被冷落,时而被激动。有些卖炮仗的一时被激得性起便不惜血本,赔钱也卖。一盘接一盘地放。这种时候,脸面、名誉比什么都重要。黄河故道两岸的人,最讲究的就是这个。
15
炮仗市南边,紧挨着的是赵家铁匠炉。现在,掌炉的是赵大龙了。
赵大龙一九三七年带着家小离开柳镇,到山西一呆十几年。走后两个月曾回来一次寻找父亲。打听到赵松坡为救黑虎死在城西关,遗体已由剃头的吴师傅和鞋匠李拐子运回来埋了。棺材等一应费用,都是吴师傅出的。大龙到父亲坟上大哭一场,谢过吴师傅、李拐子。当时因欧阳岚仍在柳镇逞威,不便多留;再者,他也挂念妻子和两个孩子,便偷偷离开了。解放后才携家回到柳镇。不久,又在北街老地方安上了铁匠炉。
赵大龙离开柳镇时,儿子大锤只有两岁,现在已长成十八岁的后生。个头酷似当年的大龙,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抡起大锤来,像玩花拉棒槌。大龙回来时又带回来一个二儿子,叫二锤,现在也已十六岁。二锤的长相和大龙毫不相像。个头倒是不矮,和大锤站在一起,几乎不相上下,只是要细挑一些。二锤面孔黝黑,两只眼虎愣愣地很有神,显得英气勃勃,那桃形面孔和挺直的鼻梁,又透着些女孩子的秀气。他们刚回来时柳镇人私下议论说,这孩子不像大龙家的人,说不定是黑虎和珍珠的孩子呢!赵家父子不就是那一夜跑掉的吗?但大龙夫妻俩多次给人说过,二锤是到山西那年生的。刘尔宽也有意无意地证实,当年珍珠的孩子被欧阳岚夺过来摔死了,是由他亲自抱着丢到黄河滩里的。人们猜测了一些时日,也就不再深究,谁管这些闲事干什么呢?
这些天,父子三人正忙得不可开交。眼看春节到了,不少人家要买新刀,或者给旧刀加钢见火。光这一项活,就够忙乎的了。大龙掌炉,大锤抡锤,二锤拉风箱。四周围着的尽是些庄稼汉子和妇女们。他们都急等取货。炉盘上“叮叮当当”,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二锤毕竟小一点,一边拉风箱,一边不时向附近的炮仗市上张望。他心不在焉,完全被那里的热闹景象吸引了。大龙早看出了这孩子的心思,插个空从腰里掏出两块钱,伸手递给二锤,“去!买两盘大雷子来。”二锤高兴地接过钱,丢下风箱把手,一溜烟钻进炮仗市了。大锤眼馋地挠挠头皮。大龙冲他笑了,“大锤,你兄弟小呢。到年有你放的炮仗,快干活吧!”大锤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丢下大锤绕过来拉风箱。
旁边一个年轻媳妇开玩笑说:“赵师傅,两个儿子可要一样疼哟!”
大龙“嘿嘿”一笑,手里翻动着铁钳打趣:“你还年轻不懂,过几年就知道了。这叫天下的爹娘爱小儿!”说得一圈人哄笑起来。那个年轻媳妇却羞红了脸。
这当口,从柳镇北街走进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这汉子个头高大,头戴一顶狐皮帽,身裹一件皮大衣,像个来自长白山的猎户。按说,在这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的平原地区,这么一身打扮,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却没有。一来柳镇是交通要道,四通八达,远路人经过这里不足为奇。二来丁字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谁去留意一个行人呢?
奇怪的是此人一进柳镇北街,便躲躲闪闪,仿佛怕遇见人似的,狐皮帽盖在眼皮上,皮大衣领子竖起来,护住大半个脸,只露出两个黑亮的眼珠。他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对柳镇街上的一切,似乎看不够,但又像不敢看。终于闪进街东一家杂货店里。
店里站柜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给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称盐。别无他人。女人身材修长,显得瘦弱。穿一身青布棉衣,非常合体。头脸用一条深蓝色毛巾围着。通体的穿扮,很和谐。但那黑色的衣着和文静的举止,不禁使人想到出家的尼姑,给人一种压抑沉郁之感。那汉子浑身一颤,等那女人称好盐转身走出店门后,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想从侧面辨认那女人的面孔,却又怕被对方觉察,又赶忙把头扭回来。他什么也没有看清,女人只露出两只低垂的无光的眼睛。上睫毛很长,向下闭拢着。显然,不论从侧面打量她的那个男人,还是街上的热闹景象,都没有引起她的注意,或者说,她对外界的一切都缺少应有的兴趣。她有她的世界和生活秩序。汉子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下意识地跟着往外走了一步,又站住了。那女人已没入北街上人的漩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