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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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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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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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148字

2黑虎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了。


他已经能打柴割草,为母亲分忧解愁。


刚从欧阳大院搬回来时,他力气嫩,只在旁边的河汊里放羊,打草。后来大一些了,就跑到三四里外的黄河滩上去。那里天宽地阔,充满了神秘和野气。这么大岁数的孩子,正是喜欢探险猎奇的时候。


母亲也放心让他去。黄河滩里虽然少有人迹,但并没有凶猛的野兽,最大的动物是狸猫和兔子,有时也能碰上黄鼠狼。黄河滩头南北十几里宽,也有劫路的蟊贼。时不时地有过路人遭劫。但小孩子身上没有钱财,不会受到伤害。


黑虎有一把锋利的大镰刀,是赵松坡的儿子大龙给他打做的。他们仿效父辈,已在三年前插香结拜了。黑虎在河滩里打草,打半天,够用绳子挑两三趟的。先放到家里,第二天一早再挑到丁字街上去卖。当然,卖不了几个钱。这地方草太多了。


家中的日子是艰难的。黑虎却感到充实,快乐。


每天晚上或者阴雨天,黑虎就到铁匠赵松坡家里去,和大龙一起学武术。他们练的是少林拳派,内外功全有。练起来很苦。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黑虎记着赵铁匠的话:“学一身本领,不受人欺负,吃忙当紧能护身!”他练得十分刻苦,不怕摔打,已经坚持五年了。赵松坡特别喜欢这个倔强的孩子,尽平生本领,凡是教给儿子大龙的,也悉数教给了黑虎。


这天晚上,黑虎练功回来,发现珍珠坐在自己家里,忙招呼:“珍珠,咋这么多天不来玩了?”


珍珠调皮地笑着:“这不是来了吗?”


一问一答,两个人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有点窘。黑虎娘忙说:“你珍珠妹妹不是为等你,多会儿就走了。”


珍珠不承认:“谁等他?我和干娘说话儿玩呢。”脸却红了。


黑虎宽容地笑了。他们很久没有在一起了,有许多话要说,也想得慌。可见了面又不知说什么好。


大家又说了几句闲话。天不早了,珍珠要回去。母亲说:“虎儿,路上黑,有好远呢。你送送你珍珠妹妹。”


珍珠正盼这句话,黑虎也高兴。两人出了门,转过院后,绕着沟沟坎坎,走得很慢很慢,却很少说话。过了一道小沟,要进入柳镇南寨门了。珍珠停下来,在黑暗中转向黑虎:“虎子哥,明儿让我跟你去黄河滩里玩吧?”


“我要打草,很累。”


“我帮你打。”


“家里让你出来吗?”


“没谁管我。从后门出来,给刘大叔说一声就行了。”


“那好!”黑虎高兴起来,“我在东边河汊里等你。”


“哎!你回去吧。”珍珠迈着轻快的步子,转眼就消失了。


第二天,珍珠和黑虎一块儿进了黄河滩。一个打草,一个收堆,快了许多。很快就打满一担。黑虎说:“够了!”珍珠也坐在草堆上歇起来。


今天,黑虎特意带来一只捉鸟的打笼。还是刘尔宽大叔给做的。黑虎头天晚上睡觉前,在屋檐缝里捉了一只麻雀放在里头做引鸟。此刻,他把笼子放在一片刺槐丛里,和珍珠埋伏在一旁,卧在草地上。他们肩并着肩,头挨着头,互相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没见面时,都觉得有好多事要告诉对方,可现在觉得那些事都毫无意思了。两人都觉得满足,快活。最初的拘束感已经消失,又像童年时代那样无拘无束了,这里是他们的世界,花花草草都是他们的。不知是花草的香气,还是少女身上特有的气息,使黑虎感到连喘气都很舒畅。珍珠歪头看了黑虎一眼,忽然“嗤嗤”地笑起来。


黑虎回转头。“笑啥?”


珍珠用一根指头往他唇上一抹。“嘻嘻……”又笑了。


黑虎在唇上慢慢触摸了一下,一下子脸红了:唇上已有了毛茸茸的胡髭。珍珠还在笑,黑虎用肩碰了她一下。“有啥好笑?男子汉嘛!没有胡子还叫男子汉?……嘘!”


“来了!”珍珠也发现,有一群麻雀飞到了刺槐丛里。两人停止说话,心怦怦地跳着,紧张地盯住了那里。


十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喳喳”叫着。忽然,它们发现自己的一只同族被关在笼子里,失去了自由,正“扑棱扑棱”地往外钻,十分惊诧。但又怕有什么危险似的,先是歪着头在一旁观察,互相“啾啾”地叫着,好像在研究讨论什么事儿。有几只跳下刺槐枝,围着笼子蹦来蹦去,似乎在作进一步侦察。其中两只冒失鬼迫不及待地飞上打笼,要救出同伴。可是突然间,脚下笼盖翻转,它们一齐陷了进去。其余的麻雀“轰”的一声吓飞了。笼子里三只麻雀“扑棱扑棱”乱飞乱撞。黑虎和珍珠几乎同时欢叫着冲上去……


22


从此以后,黑虎和珍珠又常在一起了。整整一个夏天,隔上两三天,两人便见一次面。


有时候,珍珠在黑虎家里玩。一边说话,一边帮黑虎娘做点事,学些针线活。更多的时候,是随黑虎去黄河滩。


他们打完草,沿废黄河滩到处跑,上上下下十几里,几乎全跑遍了。这里到处是荒沙岗、刺槐丛、荫柳棵、茅草、芦草、野苇、蒲子,还有一片片的积水潭。水潭边的草尤其茂盛,有野菊、萋萋芽、鸡蛋球棵、节节草、崖渠芝、富苗秧、锦锦菜……凡是当地生长的野草野菜,这里几乎都有。不像干沙岗上,光长茅草。这里有水,周围的土地滋润,什么野草野菜都可以生长。一年四季,都开着各色野花,红的、蓝的、紫的、黄的、白的,还有说不上什么颜色的。草地上常有成群成双的蝴蝶飘飘舞舞,白色的、黑色的、粉红的、花斑的,五彩缤纷。各种鸟儿飞翔嬉戏,叽喳鸣叫。鸟的种类也有很多,体形小的有麻雀、黄莺、鹌鹑、蓝雀、苇嚓等。大的有喜鹊、布谷、猫头鹰、兀鹰、兔虎、野鸭、大雁……不下几十种之多。到了秋冬,地里的庄稼少了,兔子藏不住身,都从两岸的庄稼地汇集到黄河滩来了。一天用棍子也能打死几只。


古老的黄河滩上,正因为少有人迹,自然界各种生命便都尽情地繁衍生息起来了。这里简直是童话般的世界。


上了黄河滩,就有欧阳家的地。地里种着花生、红芋。有时候,他们扒些出来,拿到干河沟里烧着吃。当然,这“偷盗”的差事都由珍珠干。秋天里,柴禾干草到处都是,随便聚成一堆,一把火点起来,先是一股浓烟,团团朵朵。忽然“嘭”一声响,火苗蹿出来,浓烟变成淡淡的青灰色,袅袅升入高空,形成一个巨大的烟柱。远远看去,好似边塞烽火。


柴草烧完了,等不得文火焖一会,两人就急忙扒开吃起来。红芋、花生都烧得皮焦了,乌黑的一层包在外面。他们顾不得脏,剥开皮就嘻嘻哈哈地吃着。因为是自己的创造,吃起来特别香。不大会,两人的手和嘴唇全成了黑色,珍珠最先嘲笑黑虎:“虎子哥,看你,嘻嘻!成了黑嘴老鼠。”黑虎伸手往嘴上一抹,半个脸都成了黑的。珍珠笑得歪倒了身子:“咯咯咯……”


黑虎故作生气,伸手在她鼻子上一点:“你呢?连鼻子也是黑的。”


珍珠不乐意了,噘着小嘴跳起来:“你给我擦!你给我擦!”


黑虎赶忙笑着帮她擦,却越擦越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嘿嘿……嘿……”


珍珠使劲捶打他:“给我洗去!给我洗去!”


“好,好。”


黑虎拗不过,只好把她拉到附近的清水洼前,一把一把为她洗净。珍珠任他用手掌在自己脸上摩擦,痒得光想笑。可她偏咬紧了嘴唇,撅嘴翻眼地瞅住他。黑虎认真为她洗好,珍珠又不愿意了:“不行!你占了我的便宜。”


“我怎么占了你的便宜?”黑虎愣了。


“人家女孩子的脸,怎么能让半大小子摸呢?看我不回去坏你!”说着就要走。


黑虎慌了,一把拉住:“你让我洗的嘛!”


“我让你洗灰,没让你洗脸!”


“你……”真是不讲道理了,黑虎无可奈何地说,“那咋办呢?”


珍珠脸一红:“我也要给你洗,摸你的脸!”


“嘿!”这倒不错。黑虎赶忙蹲在水边,把个头伸出来,嘴唇撅得老高,两眼眯起来,做好了一切准备。


珍珠偷偷笑了。她可没那么老实,先撩起一把水,浇在黑虎嘴上,又撩一把水,浇在眼上,这才伸出手掌,轻轻一拍,水珠子溅得满脸都是。黑水道子往下流。黑虎催促:“快洗呀!”两眼闭得死死的。珍珠“咯咯”地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像磨豆浆一样,把个软绵绵的小手掌按在黑虎脸上,磨一圈又一圈。她要报复,使劲按。可力气小,任怎么也使不上劲,黑虎很有耐性,任她磨,还摇头晃脑地配合着。珍珠的小手掌软乎乎的,他感到舒坦极了。珍珠笑着磨够了,才重新撩上水,仔细为他洗净。


黑虎睁开眼,怪模怪样地冲珍珠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说:“我当你要给我洗一辈子呢!”珍珠白嫩的脸蛋儿红了,跳起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地叫了一声:“虎子哥……”黑虎先是一愣,随即也紧紧地抱住珍珠,两张还挂满水珠的稚气的脸贴到一起。黑虎紧张而又激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朦朦胧胧的感情,在浑身涌流奔突,他的眼闭上了,潮润了。这一刹那,他仿佛感到自己已长成了男子汉。


“哈哈!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突然从水洼那边的芦苇棵里,伸出一个圆圆的大脑袋。他冲黑虎和珍珠大声地笑着,笑声干涩而凶猛,令人毛骨悚然。


两个孩子吓了一跳,同时松开手,又惊又窘地转过身来,看了看,互相狐疑地眨眨眼:


面前是个陌生人。他们并不认识。


23


是的,这是个陌生的男人。约有三十七八岁,长得矮墩墩的,又粗又壮,头像西瓜那么大,那么圆,脸也是圆的。几乎看不清眉毛,两个黄眼珠快暴出来了。嘴唇是翻卷的,他一笑连肥厚的舌头也伸了出来。他戴一顶灰色兔皮帽,肩上扛一杆猎枪,上面挂两只兔子,摇摇晃晃的。陌生人看黑虎和珍珠诧异地打量着他,伸出肥厚的舌头又笑了:“嗨嗨!不认识吧?”


两个孩子眨眨眼,没有吭气。黑虎把珍珠往身后一拨,警惕地摇摇头,拳头却暗暗地攥紧了。


“嗬!你们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们呢。”陌生人走过来放下猎枪,笑容可掬地说。


黑虎一愣,努力回忆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这时珍珠从背后凑近他的耳朵说:“见过他,夏天……”


哦——黑虎终于想起来了。夏天时,他和珍珠沿黄河滩到处乱跑,碰见过这个人,几次呢?……一次,两次……三次!不过,那时他光着头,碰面看一眼,没怎么注意就过去了。黑虎看他放下枪,自己的手也松开了,反问道:“你认识我们?”


“当然。你叫虎子,黑虎。你爹是陈老刚,对吧?”陌生人自信地笑笑,看黑虎没有否认,又越过黑虎的脸,把目光投向珍珠:“你叫珍珠。你爹是镇长欧阳岚,是不是呀?”珍珠微微点点头。陌生人又笑着说:“我还知道,你是吃黑虎娘的奶长大的,对不对?”


两个孩子都在心里想,这人怎么摸得这样清呢?黑虎问:“你是哪个村子的?”


陌生人狡黠地眨眨眼,两个黄眼珠还未包上,又轱辘凸出来。“我嘛,在——在河南岸那个村子。”回头一指,好远的地方,有一个黑黝黝的村庄。“我也是打猎的,过去和你爹挺熟——来,”他忽然弯腰从枪管上取下一只兔子,扔过去,“见面分半,送你们一只煮着吃,嗨嗨!”显然,他不希望孩子们再盘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