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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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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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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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88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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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虎终于交代了自己的全部罪恶。


在那一瞬间,他感到一阵轻松。当土匪十多年,有谁知道自己的痛苦呢?有谁听过自己的倾诉呢?可这位共产党的驼背法官却乐意听,而且常常递给他一支烟,倒一杯茶。他很严肃,又很和善。


但过了几天,他又突然后悔了。他发觉自己上了当,上了那个驼背法官的当!黑虎绝望地想:“他是在掏我的口供啊!”完了,这下真的完了!当初没有干土匪,欧阳岚、白振海都能把我当土匪砍头,现在真的干了十多年土匪,做了那么多坏事,还能活得成?活不成了!


黑虎躺在大牢里,自知罪孽深重,不定哪一天就会被拉出去枪毙。在经历了最初的慌恐之后,渐渐地他又坦然了。死,对于他来说,早已不是可怕的事。这十几年原本就是多活的。可黑虎回首往事,觉得这些年来都是在拼杀劫夺,凶险打斗中生活过来的;人间的温暖和宁静,他还不曾享受过一天呢。若此刻让他死,他又无法抗拒。他不禁对世界充满了留恋之情。


他更加强烈地怀念起珍珠来。希望能在临死前见她一面。这么多年,他怀着坚定的信念在等她,可她一直没有音信。他多少次失望,焦虑,忧心如焚。只要有片刻的安静,珍珠的身影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常常忘情地一跃而起扑过去,结果发现那只是幻影。他曾悄悄潜回柳镇南边的故道里,打扮成过路人的模样,向柳镇放羊的小孩子打听珍珠的消息。然而,一次次都失望了。而每一次失望,都使他的思念更加强烈。


有时,他想到他们的孩子。那孩子是什么模样呢?一定像珍珠。两只大眼,桃子一样的脸形——唔,不对,应当更像自己,因为儿子应当像爹。黑黑的脸,黑色的眼珠,鼻子也翘起一点。谁知道呢?也许既不完全像珍珠,也不完全像自己。在他脸上,应当既有珍珠的模样,也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这样的面孔该是什么样子呢?黑虎想象不出来了。但他一年年地计算着,这孩子如果活着,该是几岁了:三岁、七岁、八岁、十岁,一点儿也不会记错。那么,现在应当是几岁了呢?是十一岁了。不错,是十一岁……


黑虎昏昏沉沉睡在牢房里,脑子一点也不闲着,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珍珠和孩子。然而当他清醒的时候,面前什么亲人的影子也没有。一切都是幻觉。他知道,这次不比上次,可以死里逃生。死是不可避免了。他感到悲哀,自己才只有三十多岁,连个家也还没有正式成过啊!却已然走完了人生的路。唉,天地悠悠,人生如梦,太短促了!


黑虎的案子仍在调查中。公安局长高公俭好多天没有再来了。黑虎已经知道他的姓名和身份了。他并不怎么恨他,换谁都一样,反正自己免不了一死。他又想见见他,问一问自己的案子。唉,问个啥呢?还不是明摆着的?死,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了。黑虎平静地等待着。


一连许多日子,什么事也没有。每天都是吃饭、睡觉、放风,循环往复,单调乏味得很。这几天老下连阴雨。此刻窗外细雨如丝。牢房门口的那棵楝子树,在凄风苦雨中呻吟,摇晃,不时掉下几片叶子。黑虎凝神注目,倍加伤感。


他的思绪忽然飘回柳镇。在这样的天气里,庄稼人照例是很闲适的。几个要好的朋友到马家酒馆里,打一壶酒,买一盘茴香豆,一边慢慢地喝,一边闲聊。谈谈天气、雨水、收成,或者柳镇的新闻。如果不去酒馆,就陪着老婆在家做些杂事。比如,把一缕洁白的苘苘:音qing。苘麻,通称青麻。挂在门鼻上,一根一根地抽下来,搭在拧车上,一只手“吱嘎吱嘎”地摇,另一只手把抽出的苘丝捋顺着向后滑。几圈下来,披散的苘丝拧成了绳子,绕在拧车上。然后又抽出一根苘搭上,再拧,“吱嘎吱嘎”……拧得多了,就从拧车上取下来,盘好备用,等冬天用来织苫织箔。女人们在旁边做针线,身旁放着用荫柳条编的针线筐,筐里是些针线、剪刀、碎布片之类。夫妻们一边各自干着手里的活,一边偶尔漫不经心地说点什么。但那心里是满足的,甜蜜的。孩子们围在旁边嬉闹着或悄悄跑到雨地里淋一会儿雨,大人们往往并不认真管束。老婆、孩子、家庭、拧车、针线筐,草房和柴门小院,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气氛真叫人陶醉和神往。尽管日子是艰难的……


黑虎在牢房里眯起眼,想象和描摹着一幅幅令人神往的农家生活图景,再想到自己身陷囹圄,行将赴死,不觉泪湿前襟了。他每每一想象起失去多年的人间生活,总不免想到死;愈是想到死,又愈是向往那安乐的农家生活。他蓦然又追悔起来,如果当初不干土匪,不是也应该有个家庭了吗?不是也能领着老婆孩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吗?


可是,当初自己并不想干啊!那么,自己又怎么一步步走进这个死胡同里的呢?他理不出个头绪来,不知道第一步是从哪里错起的。是的,第一步!


于是他又从头至尾地回想,一遍又一遍。忽然他发觉自己是很冤枉的。我何曾有一次真心实意想干土匪?我是被逼上梁山的呀!我杀了仇人欧阳岚,是因为他害过我,他杀了我母亲;我杀过几个大财主,可那些人哪一个没有民愤?我抢过东西,可抢的大都是些不义之财啊!后来……后来,我也抢过无辜的人家,可是,我要活着,仅仅是为了要活着呀!


黑虎想到这些,愤怒取代了伤感。对于死,他感到不平,感到委屈了——天哪!还有什么理?还有什么公道!天下的衙门都是一样的!他突然狂怒地站起来,扑向铁门,疯了似的摇动,猛撞!铁门“哗啦哗啦”地乱响。黑虎不顾一切地吼起来:“你们不讲理,不讲理!……啊啊!……我冤!……我冤哇!”


呼叫声如此凄厉!像山林里遭到致命一击的猛虎,发出的最后的一声虎啸。震天动地,撼人心魄!


夜色已深,叫声在整个监狱回荡。几乎所有牢房的犯人都被惊动了,耸起耳朵听,紧张得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一个看守的解放军战士打着手电急急地奔来,又一个奔来了……一连跑来几个人。他们打开铁门,大声喝斥:“你疯啦?老实一点!”黑虎还在挣扎着叫唤。“咔嚓!”他的双手又被戴上了手铐。


铁门“砰”一声重新关好锁上。牢房里重又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黑虎冷不丁清醒过来。他双手铐在胸前,惶然退缩着。又一下跌坐在草铺上,茫然不知所措。


“……我冤吗?……我……不,不……不……”他摇摇头。那样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确实做了许多坏事……一桩桩……一件件……他在心里历数着自己的罪恶。还有吕子云、刘轱辘“替”自己干的那些杀人放火的事,谁能给你分得清呢?


猛然间,他又想到那个被砍断四根指头的女人!黑虎心里一阵悸动,习惯地向怀里摸那个白布包,可是没有了。他这才想起,在自己被逮住时,就已经给没收了。但当初那血淋淋的惨景,又分外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黑虎痛苦地闭上双眼,心里又念叨起来:“大姐……我到底……没做成好人,也不能……做好人啦。我对不住你,就让我用……死来抵偿这笔血债吧!”


天地在旋转,牢房在旋转,他自己也在旋转,一切都在旋转……黑虎的心全乱了,全乱了。死亡的魔影已彻底把他压垮。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想活下去。他倒不是怕死,怕那行刑时的一刀,或者一颗子弹,而是痛惜自己将背着一身无法赎回的罪孽离开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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