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7476字
男人痴痴地站了一阵,才慢慢扭转身,重新回到店里。向站柜的少年买了三块涂金锡箔和一把香,往怀里一揣,又把狐皮帽往下拉了拉,这才转身出了店门。
16
汉子裹紧了皮大衣,摇摇晃晃穿过炮仗市。一阵“叮叮当当”的锤声传来,他眼睛霍然一亮,猛地抬起头,往响锤的地方张望,急走。终于在铁匠炉外围放缓了步子,他把头左右晃了晃,从人缝里看见了大龙。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冲动地往前挤了一步,却又突然停步。这时候,聚精会神地掌钳的赵大龙正从砧子上夹起已经发黑的铁块,重又埋进炉火,这才顾得上看一看周围的人,和人说几句闲话。不知什么缘故,站在人丛后面的那个穿戴与众不同的男人,吸引了他的视线,当他翻动一下铁块,抬头又和那汉子打个照面时,汉子却急忙转回头,一直往南走了。
大龙看着那人的行止穿戴觉得蹊跷,背影又觉眼熟,不由得踮起脚尖往人群里追寻……
“爹,你看什么呢?——该出炉啦!”大锤叫了一声。
大龙这才惊醒了似的,收回目光,放下脚后跟,抓起铁钳从炉火中往外夹铁块。可他两次都没有夹住,第三次刚夹住又掉下去,溅起一团灰火。他走神了!
大龙心里翻腾得厉害,心中想着什么事。围看的人见他神色不对,也觉诧异。大龙索性把火钳一丢,反手解下灰色的皮围裙,扔到地下,声音异样地说了声:“大锤,你先照看着火!”说罢,分开人群,朝那汉子遁去的方向追去。周围的人和他两个儿子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掉转头看。只见大龙正急急慌慌往南奔,最后索性小跑起来。
大龙沿街一直追到柳镇南寨门。寨门已经拆除,只剩下一个很大的豁口了。行人出出进进比过去方便多了。他奔出南门外,左右寻找。看见那个穿皮大衣的男人像醉汉一般,忽然离开大路,斜插着向东南方向一片荒岗走去。荒岗在河汊旁边,这里原先是黑虎的家。现在房屋院墙都没有了。荒岗前面只留下一座很大的坟丘。汉子到了那座孤坟旁边,先默默地看了一阵,又慢慢绕了一圈,缓缓摘下头上的狐皮帽丢在地上,忽然跪了下去……
大龙看得真真切切。他激动地搓了搓手,直往那里飞跑过去。跑出十几步远了,似乎又想起什么事,突然收脚转身,又往柳镇街里跑回来。
17
这个陌生的汉子跪倒在坟前,未出声,泪水先扑簌簌掉了下来。他弯下腰用双手聚起一小堆沙土,从怀里摸出香,散插在小土堆上;又掏出两块锡箔,也抖散了拢在一起,抖着手摸出火柴,依次把香、箔点着。他已是喉头哽塞,哭得满脸泪水了。泪珠顺着嘴角、腮边,一滴滴往下落,他也不去擦拭。跪在坟前,双手拄地,凄切地看着燃烧的香箔,面部肌肉抽动不止。看得出,他在竭力克制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荒岗野地,空气冻结了似的。一束束干枯的茅草间或抖动一下。孤坟半坎,一蓬枸杞棵叶片已经发黄,几粒椭圆形的枸杞子却鲜红鲜红的,像几滴血洒在坟上。锡箔被烧得蜷曲了,渐渐变成浅淡的灰片。那一束香的轻烟还在坟上缭绕扩散。陌生的祭坟人悲恸地抽着鼻孔,再也憋不住了,他突然往前一跃,扑到坟坎上,大放悲声。“啊啊!……爹!……娘呀!……啊啊!……不肖子……给你们……上坟来了……啊啊!……”他双手插进坟丘,紧紧攥住两把土,在坟坎上翻滚痛哭,那一蓬枸杞棵被压在身下。皮大衣沾满了黄土,一头蓬松干硬的头发和满脸胡子支棱着,遮盖了整个脸部。他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刺猬,翻来覆去地滚动。燃烧着的锡箔的余火烧着了他大衣的下摆,发出一股焦煳味,他不知道;他翻滚着身躯又把火压灭,也不知道。半里路外的柳镇街里,不时传来一阵阵鞭炮声和人的喧哗声,也完全和他无关。他只是悲伤、恸哭,无休无止地恸哭!
不知过了多久,那汉子已哭得昏昏沉沉,精疲力竭,正伏在坟坎上呻吟,抽泣,忽然觉得臂膀被人抓住了。他缓缓睁开眼,坐起身。面前站着两个人。他全都认得,一个是铁匠赵大龙;一个是刘尔宽大叔。刘尔宽显老了。上身穿一件带兜的灰布褂,却没有扣,和里头的棉袄一起用展带拦腰扎住。满是皱纹的脸上,透着激动和惊讶。祭坟的汉子一愣神,只叫了一声“大叔……”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刘尔宽趁势蹲下,扶住他的肩头,急切地问:“你……你是黑虎?”汉子点点头。刘尔宽立刻放低了声音:“虎子,你啥时回来的?咋不到大叔那里去?”
黑虎刚刚止住的泪水一下又涌出来。他一头扑到刘尔宽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大叔,我……还有脸见你们吗?……唔唔!”
刘尔宽紧抱住在他怀里抽泣的黑虎。连连说:“黑虎哇,莫哭,莫哭……”自己的喉头却喑哑了,两行老泪止不住地流。
大龙也落了泪,红着眼,弯腰拉住黑虎说:“兄弟,莫要哭啦,你一哭,大家都心酸。到咱们家来了,好好说说话吧。”
黑虎坐直了身子,拾起狐皮帽,拍拍土,扣在头上,重新认真地看着他们。这才注意到刘尔宽大叔上身罩着的那件干部褂子,一时有点发愣,不知说什么好。
大龙看出了他的猜疑,赶忙兴奋地说:“如今的柳镇已经不比从前了,世道整个儿变了。刘大叔做了镇长啦!你没想到吧?”
黑虎吃惊地睁大了眼,机械地“唔”了几声。
刘尔宽不自然地扯扯他那件被弄得不像样子的干部褂,“嘿嘿,啥镇长不镇长。上级叫干,不能不干。咱哪是这块料?为大伙办点事罢了。——哎?虎子,不是说……你判了八年刑吗?咋这么快就……回来啦?”
黑虎又羞愧忸怩起来,停了停才回答道:“是判了八年。发到东北劳改。后来因为我……立了一点功,前些日子,提前把我释放了。”
“啊!啊!”刘尔宽这才松了一口气。先前他还真怕黑虎是偷跑的呢。要真那样,还得把他送回去。他不能看着他罪上加罪。这时,他和大龙交换了一下眼色,大龙也放下心来。刘尔宽站起身,伸手拉起黑虎,“好黑虎,那就行了!——走吧孩子,咱光明正大地回家!”
大龙忙说:“先住我那里。我今年新盖了三间房,还空着呢!你那个墙院,早就倒了。过年一开春,就给你操办房子!”
黑虎站起来,却在原地不动,摇摇头说:“大叔,大龙哥,你们别费心啦。我已经留场了。今天就准备回转。”
“咋?——留场啦!”
“留场干啥哩?”
黑虎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孤身一个,哪里黄土不埋人。再说,我还有啥脸面……再回柳镇住?一个人在外面混一辈子算了!”黑虎两眼看着父母的坟,神色怆然。
大龙睁大了眼,看黑虎毛扎扎的脸上笼罩着灰暗,毫无一点生气。右边的耳朵少去半个,左下巴上一块巴掌大的疤瘌,像被热铁烙过一样,黑红发亮,皱皱巴巴。唉,十几年不见,咋添下这么多的伤痕!大龙心中伤感,一时默然了。
刘尔宽也呆了一阵子。这时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抓住黑虎的胳膊,急急地追问:“是劳改队要你留场,还是你自个儿要求的?”
“是我自己。”
“嘿!这就行啦!——回来!回家来!咋不回来?咱有家,叶落归根嘛!”刘尔宽不容分辩地说。一时又兴奋起来。
“大叔,不,不能……我这个人还有啥……唉!……”
“莫要泄气!黑虎啊,你过去犯了罪,政府已经惩处过了。后半生重打锣鼓另开戏!你不才只有三十来岁?早呢!回来回来,我说让你回来!土改那阵分给你的五亩地,还给你留着哪!”
“……地!……大叔,我有地?……”黑虎猝然一惊,双手紧紧扳住刘尔宽的双肩,不相信地晃了晃,“大叔,你,你,你不骗我吧!”
“傻孩子!我哪能骗你?经我手分的哟!上级也同意。乡亲们说,黑虎早晚要回来的……”
黑虎慢慢垂下手,心尖都在颤抖。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原以为,一解放就判了刑,柳镇早把自己的户口给销了呢,乡亲们谁还会记得自己?可是政府还是给留了地!黑虎早已灰冷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动!一股暖流顿时传遍全身,泪水又簌簌地流了出来。
大龙接口说:“这几年,你的地一直由政府找人代耕,打的粮食在库里存着呢。”
穷人的江山——这里真有自己的份啊!黑虎又一次感受到了。他热泪滚滚,再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表达此刻的心情。
大龙拉着他,“走吧,回家去!咱爷儿仨痛痛快快喝几盅。有话再慢说。”
刘尔宽也舒心地笑了,“走呀!……还愣着干啥?这就对了。走,回家!回家……”
三人刚走出几步,黑虎又要求到赵松坡大叔坟上看看。先前在柳镇买了三块锡箔,有一块就是为赵大叔准备的。刘尔宽和大龙理解他的心情。三人相跟着,到了柳镇西南面一块地里,找到赵松坡的坟。黑虎掏出锡箔,祭奠了一番。他们这才一同向柳镇走去。
刘尔宽居中,黑虎和大龙在他两肩。三人一路无言,心里都分外激动。街里的鞭炮声仍在不断地爆响,和嘈杂的人声胶合在一起。新生活的气氛如此浓烈,如此诱人!
黑虎深情地看着柳镇。昔日坚固阴森的寨墙已被人们一截一截地取土挖断了。他脚步踉跄,越走越快。像多年未归的游子,怀着急切的心,扑向母亲的热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