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9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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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饭后,整个县城陡然拥挤起来了。
四乡赶来看热闹的百姓,一群群地拥进县城,和城里的市民、闲人等拥塞在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的海洋。
白振海命人事前贴出布告,本意在显示威风,杀鸡骇猴。然而,人们并没有感到害怕。也许觉得和自己无关;也许是人们麻木了,只把杀人当做热闹事来瞧罢了。有些人见县衙门如此声张,便以为要杀的肯定是一条很不简单的汉子;一定是个长得头如斗、眼如铃、阔嘴毛脸之类的人。若不是这等凶相,哪能干得出杀人放火的勾当?!
但这些人进城时,首先都被搜了身,随后又看到各个路口拐角都布上了岗哨,心情就不那么轻松了。满城笼罩着紧张的气氛。
法场照例设在西门外的蛮子林。那里放了一个连的武装,以防万一。
今天,城里城外戒备森严,布防周密。白振海是很费了一些心机的。但他并不相信会有人敢来劫法场。这里是县城,距土匪经常出没活动的黄河故道六七十里远,刘轱辘、吕子云一伙大天白日敢来抢人?哼哼!谅他们不敢。而且据欧阳岚报告,这一段时间由于大力追剿,他们早已吓得流窜到皖北或者豫东去了。那些地方最近的也有一百几十里远。这么远的路程,大队土匪怎么活动?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们来了,城里城外有三个连的兵力呢。枪好弹足,还对付不了一群蟊贼?!蛮子林离西城门只有三四百步远,万一发生意外,撤也来得及;守也来得及。杀黑虎不过一刀的事。哼!救不成黑虎,叫他们也有来无回,把老本也赔上。
白振海一直没有露面,坐在衙门里亲自指挥。一切准备停当,直到日头快要正南,才让人把黑虎提出死牢。意思很明白,不想在法场上耽误时间。午时一到,就开刀问斩。
看热闹的人们先前看时候不到,还在城里走走转转,心里都等得急了。一听说犯人已经押出来,便争先恐后地奔向西街。西街本来就比较狭窄,现在更显得拥挤不堪。黑虎被押解着刚刚出了衙门,就立刻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形成一个人挨人、人挤人的肉墙。内中有些人还横冲直撞,争着往最前面挤。两个排的警察大呼大叫,用皮鞋踢,用枪托打,也无济于事。前边的挨了打,想往后退,后面的呐喊着往前拥,人墙更加坚固。黑虎和押解他的人,只能顺着一条张手宽的人巷往前挪动。
提出死牢后,黑虎脚上的大镣已被砸去。他双臂反绑着,背后插了一个亡命牌。看起来精神还好。多日来,他虽然受了很多折磨,但到底年轻,还算挺得住,没被整死。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身体很虚弱。那条被打断的右腿上,从腰部往下,绑了一根棍子。像夹了一支拐杖,勉强支住身子不摔倒。走起路来很艰难。他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每挪动一步,眉毛便跳动一下。可以想见,那疼痛是入骨钻心的。
黑虎面色惨白消瘦,两只眼反显得大了,又黑又亮的眸子闪着光彩,只是湿漉漉的,显得有些儿忧郁,但没有一丝恐惧的样子。因为老是一歪一歪地走,插在背上的亡命牌颠得歪到一旁去了。刽子手“三壶酒”立刻从后面扶正。死犯身上任何不合规范的样子都叫他不能容忍。“三壶酒”今天有些恼火。不是对死犯,而是对衙门。他扭头朝警察们骂了几句,人声太嘈杂了,听不甚清,好像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该死的人了,咋能这样折腾!”没人理他。“三壶酒”赌气伸出一只手,从后面搀住黑虎的胳肢窝,附在他耳朵上温和地说:“后生,走精神点!怕个***,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他觉得对这个死犯,有一丝儿同情之心,想安慰他,同时,又觉得有些遗憾。遗憾犯人不能雄赳赳地迈大步,不能一摇一摆地唱戏文,使他也减了许多威风。“窝囊!”他在心里想,一身的不自在。
千百双眼睛盯住黑虎。有人惊诧起来。这土匪和他们想象的面目并不一样,他简直还是个孩子!嘴唇上毛茸茸的,满脸透着稚气。已经走了一段路了,他并不唱戏文;已经过了两家酒店了他也不要酒喝。有人不满意起来,大声叫道:“咋不唱?唱一段呀——!”“死犯,唱呀!别装孬种哟——!”
但这些叫声立刻被一片嘘声和咒骂声淹没了。“嚎你娘的什么哟!”“还有人味没有?”
人们看到,这个孩子样的土匪不断左顾右盼,好像在找人,显得那么焦急!说不上受一种什么心理促使,围观的人也跟着焦急起来,纷纷顾盼寻找,但很快又意识到这是很愚蠢的,谁知道他要找谁呢?
是的,黑虎在找人。母亲死了,这他早已知道。但他仍然希望在这人群里看到母亲。看到她飘乱的灰发;看到她因终年劳累而憔悴、疲惫的脸;看到她那双充满慈爱的眼睛。他要向老人家说:“娘,孩子不孝,把你也连累苦了……”
可是,他没有找到,也知道不会找到,但他仍在找,在人的海洋里,一边慢慢地走,一边仔细地看。他望眼欲穿,热泪盈眶。“三壶酒”更紧地搀住他,背后的刀枪簇拥着他。黑虎毫无反应,只顾神情专注地寻找着。
一街两巷的人,随着行刑的队伍缓缓移动,没有人喧哗,没有人吵闹,没有人喝彩。整个西关大街,就像一条寂静肃穆的林中小道。整个人群就像一支默默送葬的队伍。从来的杀人场面,都没有像今天这么令人动情过。如果说,以往人们从目睹死囚临刑前变态的狂乱表演中,可以寻求某种刺激和精神满足;那么此刻看到这个娃娃一样的罪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场面,却足以敲碎一切正常人心灵的窗扉。让那固有的善良和怜悯的情愫,从麻木和愚昧的浸泡中分离出来,完全投给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这异乎寻常的气氛的出现,仅仅是凭黑虎那张无邪的孩子气的面孔;凭他那双焦急而专注寻找着什么的眼睛。——难道还不够吗?够了!
人们感到压抑,就像头上罩着厚厚的乌云;人们在心里为他着急。“孩子,你到底要找谁啊?快一点,快一点吧!你没有几步路好走了!”
黑虎仍在寻找。他已经不找母亲了。他要找刘尔宽大叔、赵松坡大叔和大龙哥,或者柳镇任何一个他熟悉的面孔。在这诀别之际,他希望能看到一个他认识的人,能向他点点头——不,黑虎想看一看面前所有的人。看一看来为他送别的这些素不相识的父老兄弟姐妹们。看一看这蓝得晶莹的天空;看一看晒得人暖融融的太阳;看一看这树木、房屋、街道;看一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就像孩子离开母亲即将远行一样,他此刻充满了依恋和惜别之情……不,那怎能和这相比呢?这是生离死别呀!顷刻之间,自己就要到另一个未知的茫茫世界去了。面前的一切都将消失,永远永远地别了,别了……
黑虎陷入巨大的痛苦和孤独之中。他走得很慢很慢。快要走到那家骡马客栈了。人们忽然从黑虎骤然一亮的眼睛里感到,他寻找到亲人了!是的,肯定找到了。你看,那一直噙着的两大颗泪珠,在一瞬间掉下来了。接着,泪如泉涌,成串地往下滚落。鼻翼一动一动地,委屈地哭了。那是只有在亲人面前才会有的感情啊!
千百双眼睛在同一刻齐刷刷地射向一个方向:靠南边的路沿上,有三个人互相搀扶着,正热泪滂沱地望着黑虎,一边捯着脚步往前行走。
他们是谁呢?是这孩子的亲人吧?
是的。他们是铁匠赵松坡、剃头匠吴师傅和鞋匠李拐子。
方才,在黑虎被押出县衙,人群剧烈骚动的一刹那,赵铁匠猛地扑了过去,但当远远看到被押解着的黑虎时,他两腿一下子软了。他几乎完全丧失了看一眼的勇气,他不忍看孩子那被捆绑着走向杀场的惨景。当人们蜂拥围上去的当儿,他却退到衙门外一角,捂着脸哭了。忽然,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他。赵松坡转脸抬头一看,是吴师傅,旁边还有李拐子。
“你,你们咋也来啦!?”赵松坡惊问。
“还不是来为虎子收尸……唉!你还蹲在这里干什么?走!快跟上再看那孩子几眼吧!”
吴师傅拉起赵铁匠就走。李拐子一歪一歪地紧跟在后面,口里一面骂着,“我操他奶奶!……”一边不停地抹泪水。
他和吴师傅昨天就到了县城,住在另一家店里。没想到今天碰上了赵铁匠。
三个人拉着手,拼命往前挤。机会不能错过。这是最后一面了啊!
人太多了。他们挤啊挤啊,衣服的纽扣被扯断了不知道;鞋子踩掉了也顾不上捡,只是一个劲地往前挤。终于,三个人穿透了人的墙壁,挤到最前面来了!
现在,他们和黑虎只有两步之隔,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了。黑虎也立刻看到了他们。浑身一震,脸上刚刚掠过一丝欣慰和满足之色,豆大的泪珠便成串地掉了下来。他想说:“赵大叔、吴大叔、拐子哥,你们到底来看我了呀……”可他两片嘴唇张了几张,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赵铁匠胡子蓬乱,满面泪水,目不转睛地看着黑虎。脸上的皮肉剧烈地抽搐,抖动。慈爱、痛切、悲伤、绝望……啊啊,什么样的笔才能形容他此刻的复杂心情呢?他两手张开,仿佛要去拥抱黑虎;拳头忽而攥紧,又似乎要把黑虎从刀枪丛中抢回来。他太冲动,太显眼了。一个黑衣警察猛地推了他一把。赵铁匠一个踉跄,倒靠在背后的人墙上。站在两旁的吴师傅和李拐子立刻扶住他。这当儿,黑虎已被推着走出去几步,正使劲扭转头来。脖梗上的绳子勒得他喘不过气,脸憋得通红,嘴巴也歪向一旁了。赵铁匠像红了眼的猛兽一样冲上去。他的鞋子早就被踩掉了,赤着双脚,侧着身子,越过黑虎后又转回身,退着往前走。他脚下磕磕绊绊,眼睛却没有片刻离开黑虎。
可是奇怪!他发现黑虎此刻并没有看他,目光从他旁边越过,仿佛正惊骇地盯着他背后的什么人。
赵铁匠一愣。黑虎又看到谁了呀?他慢慢扭转脸,嘴角陡然抽动了一下,他看到在他背后的人丛中,有一双凸暴的黄眼珠!那矮墩墩的个子几乎全被人遮住了。这,这——这不是刘轱辘吗?——是他!赵铁匠虽然已有十几年没见着他了,可他当年出走时已经成人,脸形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显老了一些。
猛然间,一个念头涌进赵铁匠胸中,莫非——他是来劫法场救黑虎的?一阵战栗,一阵狂喜,赵铁匠差一点要喊出来了!突然,那双凸暴的黄眼珠迅速朝他一抡。他立刻明白过来了。赵铁匠不露声色地扭转头,一个清醒的意识不停地在脑海里跳荡:有救了!虎子有救了!孩子有救了!有救了哇!……
真的,刘轱辘来了。他手下所有的人马几乎都来啦!——劫法场!闹县城!救黑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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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虎被欧阳岚抓住的消息,吕子云和刘轱辘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当时,他们在河神庙温寡妇家里,刚刚吃过早饭。
刘轱辘一拍桌子。“活该!谁让这小子假充正经!”
当初,他曾希望借黑虎之手杀掉欧阳岚,现在黑虎反被欧阳岚捉住。黑虎于他已毫无用处,死了还不活该?什么仁兄弟,狗屁!耍孩子玩罢了。
吕子云先是一愣,没有说话。他在屋里背着手走来走去,足有半个时辰。最后出门去派了三个暗探,让火速进城。他要先探明情况再说。
几个暗探走马灯似的来回报告情况。四五天后,一切弄明白了。白振海要拿黑虎当土匪头子杀掉。还说什么吕子云、刘轱辘一帮土匪被打得稀烂,残匪已逃往皖北和豫东一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