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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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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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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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562字

刘尔宽是个忠厚之人,一家七八张嘴,都指望他供养。母骆驼虽说厉害,可待他还算不错,遇到他家中困难时,工钱以外,还额外补贴一些,以便让这个老实人安心为她做事。母骆驼虽然像牛马一样使唤他,可他毫无怨言,反而感激她,佩服她,忠于她。一个女人掌管这份家业,真够不简单呀!镇上有人说母骆驼的坏话,他听了愣是不服气:“你试试看,嘿,嘴硬!”别人劝他别太死心眼了,他一拧脖子:“熊话!人不能不讲良心!”这种长期的依赖关系,使刘尔宽也关心起这个家庭的所有事情来。他一直在偷偷观察后院里发生的蹊跷事。直到小木匠离开,他才恍然大悟:这是“借种”!——嘿!刘尔宽独自咧开厚嘴唇,笑了。他佩服老太太的心计!尤其想到玉梅的苦楚,更有几分同情。玉梅平日待下人好。她的遭遇,刘尔宽全都摸底。他怜悯这个女人,仇视欧阳岚和一枝花。他希望玉梅能生个孩子,改善自己的地位。因此,他虽然发现了这个重大的秘密,却任谁都没说,就结结实实装在自己肚里了。欧阳家没后怎么行呢?这份大家业日后交给谁?他为他们发愁。


08


玉梅怀孕了。


她又惊喜又害怕,一天到晚不敢出门,生怕人家看出来,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其中的秘密。


母骆驼高兴极了,玉梅总算没辜负她的苦心。她又渡过了一个难关。这辈子,她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和地痞流氓斗,和更有势力的人打官司,抚养儿子,置地买土,建造欧阳大院。她把自己看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当做一匹真正的骆驼,什么凶险,什么苦累都不怕,只想到无休无止地聚敛财富。她的父辈,她的童年时期吃过太多的苦,她受够了贫穷的滋味。她要富起来,要向世道和所有的人宣战,让人知道,她是有本事的!为此,她栽过跟头,被人讹过钱财;受过毒打、暗算,几乎丧命。她也曾想打退堂鼓,但在一瞬间又站起来了,又以更加疯狂的劲头奔向自己的目标。她有铁一样的性格和手腕,终于顶天立地地站起来了,成了柳镇乃至方圆几十里内的首富!


母骆驼遭过无数次难,唯有这一次的难最让她别扭,最让她难堪。但她终于还是如愿了!她那么得意,那么振奋,也更加自信了!


母骆驼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背也不那么驼了,高大的身板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指挥着家中所有的事情。她对儿子不放心,他远不是掌管庄稼院的好手。她对一枝花更不放心,那算个什么东西?洋鸟!她会把自己千辛万苦挣下的家业毁掉的!过去,她还能迁就她一些,现在一点儿也不愿迁就了。她动不动就骂,骂起来没完没了。一枝花虽然厉害,也实在招架不住。有一天,婆媳俩又闹起来。两人骂了一天半夜,一枝花困得要命,只好关上门睡去了。母骆驼还在用拐棍敲着门骂,骂一枝花,骂儿子。人老了,用不着睡多少觉,她的精神头还好着呢!


她在心里是真的疼爱玉梅了。以往都是玉梅去她屋里,问安伺候,现在是她一天到玉梅屋里问几遍:“哪儿不舒坦?想吃点啥?”


终于,玉梅要分娩了。


母骆驼怀着紧张的心情,守候了几天几夜。玉梅是难产,血流了一地,万没想到,生下来的却是个女孩!


希望破灭了,无情地破灭了!老太太头一蒙就昏过去了。众人手慌脚乱把她抬走,一枝花却在一旁冷冷地笑了。


玉梅由于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已经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了。


欧阳岚正在前院卧室来回踱步,心情烦躁不安。他在回忆,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小木匠走后不久,母亲曾逼他在玉梅屋里住了几个晚上。当时,从县城回来没几天,他还在生一枝花的气,心里窝着火。他到玉梅屋里去了,是为了报复一枝花,故意冷落她。可事情哪有这么巧?十几年的夫妻生活没让她怀胎,这几个晚上怎么就怀胎了呢?玉梅怀孕的事他发觉很晚,自从发现,就有些疑惑。可他看到母亲那样高兴,也就没往深处想,倒庆幸自己中年有后,可不真的转运了吗!但现在细想,觉得不安起来。


正在这时,一枝花推门进来了,扭动着蜂腰,笑盈盈的,眼里露出掩不住的兴奋和嘲讽,说着:“恭喜你啦老爷!这丫头倒是满俊气的——可惜不像你。嘻嘻……”


欧阳岚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一个急转身,两眼火辣辣地盯住她喝问:“像谁?”


一枝花正陶醉在窥到别人隐秘的巨大喜悦中:“眉眼嘛,像她娘,水灵灵的;鼻子挺直,像放了线似的;嘴角呢,有两个窝窝,像木匠的凿子凿的……”她故意卖着关子,仔细地描绘每一个细部。那是一种恶意的欣赏。


“你——说清楚!”欧阳岚耐不住了,一把揪住那女人的领口,野兽一样低吼了一声,平日的斯文劲头全没有了。


一枝花使劲挣开了,气势汹汹:“还说得不够清楚?像小木匠!——怎么的?女人让人偷了,冲我发哪门子凶?酸臭!”她一扭屁股坐在八仙桌旁,点起一支烟,呼地喷了一口气,高傲而鄙夷地睨视着欧阳岚。


现在,她是得意极了。在最初发现玉梅怀孕的那些日子里,她内心充满了嫉妒。完全是从阴暗的心理出发,想象着玉梅怀孕来路不正。但因为无凭无据,不敢说出口来。今天玉梅生下孩子时,她细细端详,果然不出所料!这一下,她抓到把柄了。她有足够的理由把玉梅置于死地,在欧阳大院牢牢保住自己的地位了。


这一阵,欧阳岚好像被人狠狠揍了一耳光,脸色正由红变紫,血都冲到头顶上去了。两个老婆,一个被人明占,敢怒不敢言;一个被人暗偷,你也能容忍吗?欧阳岚啊欧阳岚,你算是白活了!他在心里骂着自己,一腔烈火从眼里喷出来。一咬牙:“我掐死这个臭***!”说着,一卷袖口,就往外走。


一枝花跷着二郎腿,手里夹着烟,得意地笑了。可是忽然间,她想到了什么,飞也似的奔出去,连拉带拖把欧阳拽回来:“别忙!”


欧阳岚回来了,两眼闪着凶焰,不解地看着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


一枝花扔了烟蒂,眨着眼低声问道:“那小木匠是谁叫来的?在后院干活是谁安排的?不让你多管后院的事是谁吩咐的?小木匠走后,又是谁让你在后院住了几夜的?”


欧阳岚懵懵懂懂地回道:“……不都是老太太吗?”


“这就对了!这件事老太太肯定知道。想来都是她一手安排的。你这么直来直去害死玉梅,张扬出去,欧阳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欧阳岚如梦方醒。刚才他是气糊涂了。现在回过头一想,一切都是这样明明白白。他傻了眼。自己被蒙骗,被捉弄了,却有苦难言……母亲为什么要瞒着自己让玉梅做这种事呢?显然是为了欧阳家能有个后,用意是好的,可自己怎么能受得了这个呢……他斜眼瞟了身旁的这个女人一下,不由恨恨地想:都是你臭娘们儿多事!如果不把这事说明白,不也挺圆满的吗?……可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欧阳岚感到恶心透了!他恨,恨玉梅,恨母亲,也恨一枝花!那味道,如同喝了半碗铁钉,肚里像被扎破了肠子似的难受。一枝花见他沉默不语,又凑上去说:“我看,还是先看看老太太的意思再说。先前见她生了个女孩,老太太一下子昏了过去,看样子也不满意呢!”欧阳岚没有理睬,闭上眼,嘴唇咬得铁紧,慢慢将身子落到太师椅上。


09


第二天,老太太整天没有起床,玉梅躺在自己屋里,昏昏迷迷。欧阳家没一个人来看望她,只一个老妈子照料着,忙来忙去,显得冷冷清清。


傍晚时,一枝花来了,假惺惺地抚慰一番,又掀开被窝,看着小女孩红嫩的脸蛋。笑嘻嘻地向玉梅说:“姐姐,你真好福气哟!这闺女柳叶眉,瓜子脸,鼻梁正得像木匠的线打的,小嘴有棱有角,像刨子刮凿子凿的,嘻嘻嘻……”


这哪里是祝贺,分明是作践人。她要用这种办法把人折磨死。这样杀人不用刀,比欧阳岚要掐死她,高明多了。


由于身体极度虚弱,加上精神刺激,使玉梅又急又气。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闭上眼任凭一枝花羞辱。现在,孩子该喂奶了,她却一点奶水也没有。孩子饿得哇哇直哭,两只小手乱抓乱挠。玉梅在被窝里抚摸着这个柔弱的肉团团,泪水成串地往下淌。太多的苦难,已经使她一蹶不振了。


哭声传到隔壁,老太太心里一阵紧缩,听不下去了。她是这场悲剧的导演者,扪心自问,她感到这样对待玉梅是亏心的。再说,孩子已经生下来了,虽说不称心,可从根里说,还是亲骨肉。如果玉梅母女出了意外,自己心里有愧不说,还会招来种种猜测和闲话,戏班子来的那个小娘们儿就够快活的了……不如索性将错就错,假戏唱成真的,堂堂正正把孩子拉扯大!日后招个女婿也好哇……娘的!


母骆驼毕竟是母骆驼。主意打定,一骨碌爬下床,就到玉梅屋里去了。一见玉梅半死不活的样子和孩子嗷嗷待哺的凄惶景象,老太太的心就软了。毕竟,她也是个女人。她真的流出几滴泪来,好言安抚了一阵,又摸摸玉梅的额头,急忙吩咐老妈子熬药为玉梅催奶;转身又出了门,喊过长工刘尔宽,去外面觅个奶妈来;又安排下人,天明去玉梅的娘家王庄报喜;另派下人置办孩子的穿戴,操办庆贺的酒席。她风急马快,点将分兵,顷刻间,一切事情都有了头绪,欧阳大院气氛大变!


欧阳岚和一枝花都吃了一惊,猜不透老太太怎么突然变了态度。一枝花不敢问,鼓动欧阳岚去探个底。欧阳岚正想找母亲出出闷气。他到后院母亲屋里,吞吞吐吐说出了自己的猜疑,却被母骆驼点着鼻子臭骂一顿:“放你娘的臭屁!端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你是天下第一号的傻瓜蛋!从小供你念书,我看你狗日的念糊涂了。那小娘们儿自己生不出来,反挑弄是非,你就信?再多嘴多舌,我一顿拐棍把她打出门去!”欧阳岚唯唯应声,连忙退了出来。


第二天,母骆驼看见一枝花又在前院挤鼻子弄眼,不由火起,跳着脚骂道:“别他娘的上轿拎个哭丧棒,放着好看不要,找难看!哪个敢斜眼看我孙女,我把老底都给她揭出来!”一枝花转身钻进屋子,没敢回嘴。她生私孩子的事,母骆驼全知道。经过数次较量,她已知这老太太不是好惹的。心想,一年年熬下去,你总不能老活着。这个家有朝一日还是我当。现在,犯不着和你针尖对麦芒了。


老太太别着劲,亲自为孙女起了个名字:珍珠。俗虽俗,却也响亮。珍珠连人带名都是她的创造。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什么时候服输过?没有!在这件事上,她无论如何不能承认自己的失败。


长工刘尔宽也喜欢珍珠。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欢。也许是佩服老太太的胆识,同情玉梅的遭遇。


老太太委托他,为珍珠觅个奶妈,要细心老实一些的。刘尔宽未曾出院,就想好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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