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9946字
22
黑虎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走了。
除了刘尔宽和大龙一家,柳镇的人没有几个见到他的。但人们还是很快知道了这件事。
老人们觉得伤感,觉得没能给这孩子一点儿安慰;年轻人觉得惋惜,没能见到这个传奇式的人物。
傍晚,当黑虎在大龙家喝酒时,剃头的吴师傅、鞋匠李拐子和开饭馆的马老板曾相邀着要去看望。走到大龙家门外,正听到里面大龙的妻子在哭泣。他们趴在门缝上往里一瞅,刘尔宽、大龙、黑虎都在落泪,气氛实在凄惨。吴师傅直起腰,给马老板、李拐子打个手势,轻声叹了口气。
“让他们爷儿几个先聊聊吧,咱明儿再来。”人们都知道黑虎和他们两家的特殊关系,在回去的路上,他们又碰到几拨人。大家听到这情况,也都回去了。慌什么呢?反正黑虎回来了。
不料想,他来得快,也走得快!
黑虎匆忙离开柳镇后,大龙赶紧去告诉了刘尔宽。刘尔宽急得一跺脚,“嗨——!”拔腿就追。爷儿俩一气赶了十几里,也没见个人影,两人站在雪地里,垂头丧气。他们认定,黑虎此去,再也不会重返了!
这件事在春节期间,给柳镇人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增加了人们的话题。
心里最痛苦的还是珍珠。
珍珠已经回来四年,仍住在欧阳家的后院。整个大院早已破败了。
那年吕子云、刘轱辘和黑虎攻打欧阳大院时,久攻不下。刘尔宽一来为解心中之恨;二来怕土匪们耽搁久了,骚扰柳镇的百姓,伤害无辜,便悄悄从欧阳家后院放了一把火。但那几十匹大骡马,他不忍烧死,便打开跨院大门,全都哄赶了出去,自己也趁机跑掉了。
当天夜晚土匪撤走后,大火一直烧到天亮,后院几乎烧光,前院还好一些。残墙断壁一直保留到解放。解放后,前院做了镇政府,后院堂屋和西厢房的墙砖拆了分给几家穷人了。正巧珍珠回来了,刘尔宽便让人把她原来住的三间东厢房重新修盖粉刷了一下。前面又垒了一圈半人高的墙。门朝西开,对着丁字北街。珍珠便住下了。
当时,全县正轰轰烈烈闹土改。刘尔宽当了柳镇的镇长兼党支书。一身二任,工作十分繁忙。这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没明没夜地为乡亲们做事。在工作队指导下,领导着划成分、分田地的工作。
珍珠回家定居不久,刘尔宽就在一天晚上到她住处去了。他想询问一下这些年珍珠的经历。
珍珠正站在院子里,一个人扶着那棵老楸树出神。老楸树已在那年大火时被烧死了。原先郁郁葱葱的枝叶已不在了,只剩下几根残破而焦黑的树干,像几根大烧火棍杵在半空。前院又被院墙隔开,后院的房屋仅剩她住的这座东屋了。东屋是用芦草重新苫的。砖墙上还残留着烟火的痕迹。当年那个阴森的寺庙样的大院,已不复存在了,再也不会有令人窒息的感觉。但这残破空荡的院落,也并没有一点叫人轻松的气氛。
珍珠软软地靠在枯朽的老楸树身上,黯然神伤,心中充满了惆怅。她说不清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是怀念那个昔日威严的高墙大院吗?当然不是。那个大院曾吞噬了她的母亲,埋葬了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又从这里开始把她引渡到一个更加可怕的地狱。那个阴森的大院并不是她的安乐窝,那是一座人间的坟墓。大院本来就不属于自己。
可她又觉得有一种怀旧的伤感。那是一种隐隐的、像烟云一样的愁絮。她有一种像从山顶寺庙坠入深谷一样的失落感。那个可怕的寺庙是毁掉了。可是这么多年,自己又得到些什么呢?……那个发霉的老院子固然可怕,但它毕竟留下了童年一些美好的记忆;留下了和黑虎哥的友谊;留下了一个少女的初恋……这一切,又都和那个老院一同埋葬了。唔唔,珍珠渐渐理出头绪来了,她留恋的是这些。甚至,她还怀念她的奶奶——那个在童年给过自己疼爱的老女人——那个牛高马大,创造了这个大院的母骆驼。
可是,这一切都不存在了,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现在,她忽然觉得最可怜的还是奶奶。那个老女人拼尽一生心血,由贫穷走向巨富;如果她还活着,亲眼看到这个大院又变成一片灰烬,该多么伤心?!啊,这世界真像一个谜。人生无常,变幻莫测啊!抗争,追求,奋斗,这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珍珠把头深深地埋到胸前,良久良久地沉默着。心中的酸痛和凄苦简直再也容不住了。回家已经十多天,她除了看到柳镇一些表面现象外,对所有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刘尔宽大叔和大龙除了帮她操持房屋住处,送了些柴米油盐外,并没有告诉她更多的事情。有关黑虎的消息更是绝口未提。不知是一言难尽,还没来得及,还是有所顾忌。至今,她还不知道黑虎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就像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经历一样。这些表面热情的照应下,似乎掩藏着一些悲凉。刘大叔再不是自己家里的长工了。他做了镇长。这一地位的翻转,会不会带来感情上的变化?他还会像从前那样怜悯我吗?大龙虽说和黑虎是世交兄弟,可自己毕竟没有和他相处过。过去,自己长年住在深宅大院,和一般的庄稼人没有任何来往。今天,柳镇谁是自己的亲人呢?当她流落外地时,那么热切地想念家乡;可是如今回来了,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是个无依无靠、孤孤单单的人。
珍珠不知今后该怎么生活。她甚至怀疑还有没有勇气生活下去。
夜风带着凉气。她打个寒噤,双手扶住老楸树的树身,使劲站直身子,慢慢向屋里挪去。等待她的也只是一座空荡荡毫无生气、毫无温情的笼子。
正在这时,刘尔宽到院子里来了。
珍珠扭转身,和他打了个招呼,忙向屋里让。屋里漆黑,刘尔宽没有客气,头一个迈进门槛,同时“嚓”一下,划了根火柴,在屋里晃了晃,找到了窗台上的一盏小油灯。第一根火柴熄了。刘尔宽又划了一根,点上灯。往一只木凳上坐下身子,习惯地抽出烟袋,装好点着,“吱吱”地吸起来。
珍珠随在他身后,一直没有吭声,默默地看他进屋、划火柴、点灯、抽烟。一切都还像当年那样随便,心里忽然感到一丝儿暖意。
珍珠走进屋子,往床沿上轻轻坐下,抬手抿抿头发。她看得出,刘大叔这趟来,不像马上要走的样子,好像有话要说。
23
“珍珠,来家这么多天,大叔没顾上和你叙叙,觉得冷清了吧?”
“……没,没有。我知道你……忙。”珍珠连连否认着,泪珠子却扑簌簌掉下来了。
“是的,是的。大叔眼时是个忙身子,你看得到。我说呢,是这样……镇子里正搞土改……是这样……我想听听你这么多年在外面的……事,这很当紧!……很当紧……”
珍珠听出味儿来了,刘大叔是为公事而来的。那么,十几年来辛酸的日子,就不能不说出来了。尽管她多么不愿意说,连想一想都浑身发抖。
二十四
珍珠被送到白振海家以后,被强迫和他那又丑又傻的儿子成了亲。为了防止她逃跑和寻死,白天有人看守;晚上门前也有人站岗。深宅大院里,岗哨层层,想跑根本不行。寻死的念头,珍珠倒没有。那时她只想着活下去报仇,别的一切都不去计较了。
不久以后,她从白振海儿子嘴里,知道黑虎被从法场劫走了。这使她振奋!活下去的信念更加坚定了。她暗暗盼望着有一天还能见到亲爱的虎哥。
这一天,白振海家来了个木匠。看样子不到四十岁,身体壮健,鼻梁笔挺。一举一动都显出他的稳重。他就是珍珠的亲爹,当年的那个小木匠。
多年来,他从来就没有忘记玉梅对他的恩爱。玉梅死后,他曾在夜间偷偷到她坟前烧过几次纸钱。有时在那里默默地坐到天亮,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也一直记挂着珍珠,那是他的骨肉。尽管他知道珍珠在欧阳家的日子不会好过,可他爱莫能助。有欧阳岚在,他没法去柳镇看望她。后来,他成了家。一直没有孩子,更加思念珍珠。他多么想把珍珠接回来,可这是不可能的。他常常很苦恼、焦躁,却没有任何用处,只能一天天地等待。
这多半年来,他一直在县城做活,给一些大户人家打家具。他的手艺很好,在县城很快就出了名,人人都知道有个王木匠。有钱人家纷纷请他做活。白振海也听说了,就叫家人把他找来,让做一套桌柜给珍珠,意在讨她喜欢。
王木匠正愁无法进入白家院,便欣然应允了。
原来,黑虎被从法场劫走后,他才陆续听说了黑虎和珍珠的事。也知道珍珠被送到白振海家了。他万分着急,生怕珍珠想不开寻了短见。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哪肯放过呢?
王木匠来到白振海家以后,提出既是给少奶奶做家具,就得当面听听少奶奶的意思。他是想接近珍珠。白振海的管家自然应允。
王木匠由管家领着到了珍珠的住处。王木匠先在窗外候着,管家到门帘外垂手而立。请少奶奶说说桌柜要什么款式。珍珠正在屋里闷坐,哪有心思要什么桌柜?她先对管家置之不理;后来经不住管家一再解释,说这是白县长的意思,一定要少奶奶满意。珍珠才厌烦地说:“你们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别来问我!”正在这时,突然从窗外扔进一个纸团。
管家讨个没趣,只好领着王木匠怏怏地走了。他们刚走,珍珠就快步把纸团拾起来,满脸狐疑地打开。她看完那张纸上的字,先是吃惊,接着激动得哭了。
这是王木匠偷偷扔进去的。他在信上先说了自己的身份,说了对她的思念。最后写道:“珍珠儿,千难万难,你要活下去。在白家不要过于悲切。事已至此,还是要坦然一点。过些日子,待他们不提防时,我想法帮你逃出去。我们父女远走高飞。爹虽只有一把斧头的家当,总还能口。眼下你要爱惜自己,活下去!活下去!”
啊!……爹……亲爹……最亲最亲的人!珍珠想不到亲爹会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来到自己的身旁。她冲动地向门口跑去,一把掀开门帘。可已经看不见了。迎面十几步开外一棵树下站着一个哨兵,朝她看了一眼。珍珠顿然站住,愣了一下,又赶紧回到屋里。她怕自己失态,引起怀疑,那就没有任何指望了。
珍珠在屋子里激动得绕圈子,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不时从窗口里向外窥望,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心里却踏实了,忽然觉得光明就在眼前,有希望逃脱虎口了。跟着爹走,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怕了!
珍珠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第二天,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找到王木匠做活的地方,说要看看家具的式样。管家在那里帮着搬动木料什么的。一见珍珠来了,忙毕恭毕敬地垂手而立,“少奶奶,请您吩咐。”
珍珠脸一红,“我……我是随便看看的,你忙吧。”
管家更卖力地拾掇起木料来。
珍珠急不可待地向王木匠走去。她张开手几乎要扑过去了。王木匠正在给一大堆方木放线,珍珠一走进工棚,他就认出这是女儿珍珠!十八年从没见过面的女儿!他从她脸上、身上看出了当年玉梅的身影。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那是一种天然的亲切和熟悉。他真想冲过去,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可是,管家在场,不能这么做。当珍珠向他走来时,他克制住激动的感情,只顾低头放起线来。他是在提醒珍珠:孩子,你要沉住气呀!
珍珠在他身旁站住了。她激动得浑身发抖。爹呀,这就是自己的亲爹!她完全看清了他的面容。和当年黑虎娘向自己描述的样子一样,那么朴实、英俊,那么健壮,不……又不一样,爹比想象中的样子要老一些。他腮边已经有了许多胡子,那聪颖的额头上也有了皱纹……他在埋头干活,好像没有看见自己一样。但珍珠看得到,他一连放错了几根线,又在重放。那只长着老茧的大手,捏住墨绳时抖个不停……爹,你咋不抬抬头,看看你的女儿呢?
王木匠抬起头来了,缓缓地抬起头来了,他装作擦汗的样子,把头仰起来。父女俩的目光碰在一起了!他们互相都看到了,双方的嘴唇都在哆嗦,眼睛里都滚动着泪珠子。
“少奶奶,请您放心回去吧,我会……把事情都办好的。”王木匠突然说。他意识到,父女俩在这种地方第一次见面,都太激动了,万一泄露了感情,就危险了。
“嗯,嗯……”
珍珠扭转脸,像逃跑一样出了工棚。管家吃惊地抬起头来,这个自进白府以来脾气坏透了的少奶奶,怎么在一个木匠面前这么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