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9284字
黑虎和珍珠开始对陌生人有了一些好感。珍珠没吃过野兔子肉,好奇地凑上来看。黑虎心想,刚认识,怎么能要人家的东西呢?上前提起来,又扔回去。“我家也有猎枪,我也要打兔子的!”回手一拉珍珠,“咱们走吧。”
珍珠“哎”了一声,两人转身要走。陌生人跟了一步,迟疑地说:“虎子,咱们交个朋友,在黄河滩里会常见面的,对吗?”
黑虎有点自豪起来,他竟把自己当成大人看待,顿时产生了一种男子汉的气魄。一回头说:“那当然!明儿我就来打兔子。”
两个孩子,一个挑草,一个提鸟笼,一前一后沿河沟走远了。
陌生汉子目送了好一阵。看来,他很满意今天的会面。
24
黑虎和珍珠都已略知人事了。两人之间那种纯真的兄妹之情,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蓬勃萌生的无法言说的感情变化,就像深秋的苦胆草花一样,带着黄河故道的野性和芬芳。
然而,珍珠越来越不自由了。
先是镇子里的女人们似乎发现了一点什么。
“你留意没有?”
“啥?”
“珍珠总往黑虎家跑呢!”
“自小儿一块长大,一时哪分得开。”
“不光是这……”
“这闺女从小没娘,也想找个依偎。听说黑虎娘可疼她呢。”
“怕是还有别的因由。”
“因由?”
“都是十五六岁的人,也不小了。”
“……”
“说不定黑虎想娶那闺女呢。”
“倒是怪好的一对。”
“你好糊涂!欧阳家是啥门台?黑虎家是啥门台?”
“可也是。”
……
种种闲话,首先传到了一枝花耳朵里。欧阳岚随即也知道了。这使他勃然大怒。当初玉梅的事好歹没有传到外面去,万一珍珠再闹出纰漏来,自己在柳镇还有什么颜面!
一枝花在一旁怂恿:“这小妮子人小鬼大,不立规矩是不行了!”
欧阳岚厌烦地瞪了她一眼。“我知道该怎么办!”近来,他对一枝花常在他面前指手画脚,越来越受不了。不就是仗着白振海的势吗?臭娘们,我偏要指挥指挥你。“去!给我把珍珠叫来!”
一枝花正一心要收拾珍珠,没有计较欧阳岚的言语,应声就走。欧阳岚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一挥手说:“回来!”起身出了屋门,直奔后院去了。也许,他以为做起手脚来,后院比前院更僻静一些。
一枝花心中得意,也一扭一扭地随后追去了。她可不甘心袖手旁观。这些日子,一枝花越来越感到,让珍珠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是个错误。过去,自己从没把她放在眼里;可她又何曾把自己放在眼里过呢?长到十几岁了,没听她喊过一声娘。一枝花边走边在心里发狠:“***养的,今儿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时值暮春,珍珠正在自己屋里睡午觉。欧阳岚一脚踹开房门,带着一股风奔到珍珠床前,一把撩起帐幔。珍珠穿着粉红内衣,正侧身躺在床上,下半身蒙着一层薄被。已经发育的臀部呈曲线形隆起。一条胳膊枕在头下,另一条胳膊软软地搭在腰身上,袖口滑脱下来,露出一截玉石般光滑而洁白的胳膊。浓黑的头发散落在鹅黄色绣花枕头上。脸蛋儿由于天气暖和午睡变得粉红潮润,娇艳得像一朵桃花。撞门声惊醒了她,两只大眼正惺忪地睁开来,忽闪忽闪地看着欧阳岚。她还没弄清眼前要发生什么事情。
欧阳岚看到珍珠如此美丽的神态,心头猛然一颤,有一股庄严和神圣的气氛逼面而来。她静静地卧在那里,神态安详,天真无邪,只在忽闪的眼睛里露着一些惊讶,甚至还带点儿感激之色,好像在小心翼翼地探询:“爹,你……有什么事吗?还是专来看我?”
这一刹那间,欧阳岚污秽的心灵和阴毒的品性被震摇得粉碎了!这个仿佛从天庭降临的少女的圣洁和无邪,使他惶悚不安和自惭形秽!父女俩对望着,对望着,那是一场无声的心灵的交战。欧阳岚已经举起的一只巴掌,滞留在那里,动也不动。他没有勇气,也不忍心打下去了!他想起了母亲临死前交代的话:“好生待承珍珠,这孩子命苦……”
一枝花咒骂着也闯进来了。欧阳岚忽然暴怒地一跺脚,向一枝花横扫一眼。“嗨!”了一声,转身走了。
一枝花愣了一下。她并不知道欧阳岚此刻复杂的心理变化。心想:怎么,今天让我唱主角?也好!她伸手从门后抓起一把扫帚,倒提上一步步逼到床前,两眼直直地藐视着小珍珠。她还不急于打她,她要像猫捉住老鼠一样,先尽情戏弄一番。珍珠果然惊恐起来。
“你可知今天为啥要打你?”一枝花用扫帚疙瘩点着已经翻身坐起的珍珠。
珍珠已经完全清醒了。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把她吓坏了。两只眼惊惧地看着她,使劲往墙角里缩。手里扯住薄被,防护着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为啥要打她。
“臭***养的!你和黑虎干了些什么事?说!”一枝花伸手拽过珍珠手里的薄被。珍珠整个身体都暴露出来了。那是怎样一个美丽的形体啊!一枝花嫉妒了!她恼怒而猥亵地瞅着,劈头就是一下!
珍珠终于明白了——她在侮辱自己,侮辱黑虎哥,侮辱自己和黑虎哥的友情!恐怖顿时变成气愤,她冲口而出:“俺啥也没干!”
“嘭!”一枝花又一下打在她身上。珍珠躲闪着,一枝花劈头盖脸乱打起来。每一下都带着仇恨,每一下都不落空。珍珠护住头,在床上翻滚,咬住牙不讨饶,泪珠子直往下掉。一枝花一连打了十几下。扫帚把打散了,又一把揪住珍珠散乱的头发,按在床帮上使劲磕碰。珍珠拼命挣扎,可她毕竟力气小,怎么也挣不开。可仍然咬住牙一声不吭。
一枝花容不了这无声的反抗,一看打不服,便存心羞辱珍珠。她放开头发,又去撕扯珍珠的内裤。“臭***养的!让我看看你肚里有了没有!”
珍珠羞愤至极,奋力昂起脸来。“啪”一下,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一枝花没想到她敢还手,气疯了,又一手抓住珍珠的长发,在床帮上下劲撞起来:一下,两下,三下……珍珠被撞得头疼欲裂,眼冒金星,血染红了床帮,渐渐什么也不知道了。
25
这一整天,刘尔宽都不在家。
一大早,他受欧阳岚指派,赶一辆马车去县城采办东西去了。有吃的、穿的、用的。一枝花还让他捎去一封信,是给白振海的。这个风骚的女人,虽然已经三十六七岁了,却仍像个妖精。她和白振海隔些日子不见面,便有书信来往。
刘尔宽办完事回到欧阳大院,天已黑了好一阵子。卸车时,有个老妈子一边搬东西,一边告诉他珍珠挨了打。刘尔宽不便细问,急急忙忙把马送到西跨院,就到后院去了。他大步跨进珍珠住室,另一个老妈子正在床前坐着安慰珍珠。珍珠躺在床上,两眼直瞪瞪地望着上面的帐幔,一言不发,像痴呆了似的。头发仍旧散乱着,脸上的血虽然洗去了,伤痕和肿块并没有消失。样子十分凄惨怕人。
刘尔宽从看护的老妈子嘴里,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气得连连跺脚。他从珍珠想到玉梅的死,一股怒火充塞胸膛,厚厚的嘴唇直打哆嗦。玉梅惨死的真相,除了黑虎娘,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为欧阳家遮丑,盼望他们能改过。可现在证明自己又错了。他们又开始折磨珍珠了!不定啥时候,也会害了她。而她到死可能还不知他们何以这样仇视她。告诉珍珠,一切都应该告诉珍珠,起码也让她有个防备呀!
刘尔宽在屋里点上烟袋,沉闷地抽着,想着。忽然对老妈子说:“你回去歇吧,我来看着,珍珠出不了什么事的。”老妈子又劝说珍珠几句,便告辞出去了。欧阳家的事,下人们谁敢多问呢?
屋里静悄悄的,珍珠侧过身看着刘大叔,泪水刷刷地流出来。突然,“哇”地一下哭出了声。刘尔宽忙站起来走到床前,伸出两只长满老茧的手,为她抹泪,自己也忍不住眼睛湿了。这个善良的庄稼人,平时最看不得别人流泪,何况是珍珠呢?他感到这个出生在富人家的女孩子,在生活的夹缝中一天天长大,比穷人家的孩子还可怜!
珍珠抬起头,猛地枕在刘尔宽胸前,哽咽着说:“大叔,他们为啥这样恨我呀……”
刘尔宽嘴唇抖了几下,抚摸着珍珠的头发,没有言语,眼睛却闭上了。他浑身都在颤抖。
珍珠觉察了他复杂的心情,猜想一定有难言的事情,于是愈发追问得紧了:“大叔,她总说我是***养的,我的生母……究竟是咋回事?你说啊!大叔,我求求你……”她仰起脸,使劲摇晃着刘尔宽的肩膀,痛苦的泪水把半边头发都粘在脸上了。
刘尔宽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一股酸痛和仇恨涌上心来,再也不想瞒下去了。他沙哑着嗓子低声说:“大叔说,都说给你,你听。你可要……挺住哇!”
与此同时,在前院欧阳岚的居室里,一枝花正得意洋洋,向男人炫耀着自己的赫赫战功。欧阳岚睡在床上,一声不响地听着,显得烦躁不安。
他越来越厌恶身边的这个女人,靠着她,自己做了镇长,但却付出了耻辱的代价。在他面前,一枝花几乎毫不避讳她和白振海的关系,寻常说话,也老是离不开她的干哥,有意无意地抬高自己的身价。这正是心胸狭窄和虚荣心很强的欧阳岚所不能容忍的。他不是那种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他有自己的自尊心。但他又绝不敢得罪她,得罪她就等于得罪了白振海。他怕失去现在的地位,更怕落刘大炮那样的下场。通过刘大炮的死,欧阳岚更看清了白振海的狠毒,他可以在谈笑之间把一个人像捻蚂蚁一样捻死。欧阳岚清楚,自己稍一反目,就会招来杀身之祸,这个躺在身边的女人是一包祸水,实在捅不得。
有时候,他想到刘大炮之死,就会心惊肉跳。是自己耍手腕害了他,做了镇长。他的儿子刘轱辘一跺脚走了。他怎能和自己善罢甘休!刘轱辘一走多年没有露面。他真希望他死在外面了。当他相信刘轱辘已经死了时,会得到片刻的安宁。但更多的时候,他确信刘轱辘还活着。不定哪天晚上会闯进来,杀了他,烧了他的院子。他老做这样的噩梦。十几年了,这桩没完没了的血怨一直在心头潜伏着,他的精神被折磨得疲惫不堪,惶惶不可终日。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爆炸了。
欧阳岚整日在烦恼中过日子。常常感到难言的恐惧和孤独。有时想到自己身后无人,偌大一个院落,冷冷清清,丝毫没有家庭的乐趣,更觉伤感和凄凉。他渴望温情,希望有人能抚慰自己空虚寂寞的心灵。然而,他得不到。一枝花需要的只是肉欲和享乐,若不是看他有这份可以尽情挥霍的财产,说不定早已走了。
在这种寂寞和烦躁的心境中,欧阳岚极易暴怒。今天听到一枝花谈及珍珠和黑虎的事情,一下子就火上了脑门。他烦躁,恼怒。为什么生活老是给自己出难题呢?然而,当他要痛打珍珠一顿,发泄内心的烦恼时,却忽然发觉珍珠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长大,自己怎么就从没有注意到呢?她的睡姿竟和当年玉梅一样,那么楚楚动人,光彩夺目,那么文静优雅,温情脉脉。一刹那间,他想到了玉梅,那个女人曾给过自己多少温情啊!自己曾那样折磨她,摧残她,她却从来没有反抗过……唉,这一切都失去了。失去了尊严,失去了独立的人格,失去了家庭的温暖,失去了平静的生活。自己像被恶魔牵引着,一步步走向深渊。夜晚,他后悔过,而一到白天,又会振作起来,得意于自己在柳镇的威风。他恐惧过,而一想到自己大权在握,一看到坚固的寨堡,又充满了信心和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