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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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一九三六年深秋的一天。
天空辽阔,高远。几片淡淡的白云像狭长的玉色舢板,飘浮在蔚蓝色的天海,轻轻滑过,渐去渐远。
黄河故道显得更加高远空旷了。它以雄伟的气势穿过中州平原,到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的地方,呈现出铺天盖地之势。啊啊,古黄河像一条搁浅的巨鲸,涸死了,腐烂了,向两岸伸露出千百条河汊沟壑恰如巨鲸的翅骨。在这一广大地区,荒村寥落,人迹罕见。那苍凉荒芜的景象,会使人误以为世界还处在洪荒时期。
过午时分,一队鸿雁从遥远的北方飞来,在云天之际排成“一”字形,发出“叽————叽——”的叫声。这叫声整齐,雄壮,播撒天宇。像一支神奇队伍,呼喊着奔赴南疆。
这时,故道北岸一个荒岗上,一簇灌木晃动了几下,随即钻出一个青年猎人来。他一抬眼,立刻闪出电火一样的光芒。小伙子长得剽悍挺拔,透过一身破旧的黑粗布衣服,你能清楚地感到那结实的肌体的轮廓。看样子,他才不过十八岁。一头刚硬蓬乱的头发,桀骜不驯地支棱着。黑黝黝的脸膛闪映着光彩。两个嘴角往上翘起一点,显得自信而又顽皮。
他身穿黑布夹袄,左肩已剐破了一个洞,肩上搭着四五只野兔和几只飞禽。右手提一杆猎枪。身旁站一只凶悍的猎狗,也是一色黑毛,由于在荆丛间奔突,毛有点乱。它站稳了使劲筛筛身子,毛变得像黑缎子一样平顺光滑了。两只耳朵耸动着,警惕地看着前方,不时抬头观察主人的脸色,渴望随时得到出击的指令。
主人并没有注意它,正仰首看着天上的雁阵,表情肃然而神往。
“叽————”
“叽————”
忽然,他发现一只大雁掉队了,远远地落在后面。那只孤雁一面凄惶地叫着,一边拼命追赶前面的队伍,总也追不上。显然,经过长途飞行,它疲惫了。
这时,整个雁阵正在横越黄河故道,看不出有在这里歇息的意思。已经飞到猎人南边一里多远的地方去了。那只掉队的大雁正从北面匆匆飞来,它飞得很低,完全在猎枪的有效射程之内了。但青年猎人没有举枪射击的打算,反显得十分焦急。
还好,已经飞远的雁阵又折回来了!也许它们发现有伙伴掉队了。只见雁阵已变成“人”字形,在头雁的率领下,迎着掉队的大雁,毅然从高空下滑,翩翩降落在猎人西边一个僻静的河汊里。青年猎人终于高兴地笑了。
这里确是大雁歇脚的天然良港。猎人站立的荒岗,原是一截残堤,堤脚下的豁口是当年黄河决口时冲开的,很深,一年四季没断过水,清冽冽的。积水潭有七八亩面积,三面是又密又深的野苇,只有东面是一块平坦的沙滩。沙滩南北狭长约有半里,宽不过十几丈。春天,沙滩上早早就发出了嫩草芽,绿茵茵的,像一条碧毯。秋天呢,茅草虽已枯萎,却还长着一簇簇崖渠芝、野菊花、水风花、节节草、鹅肠棵等,叶片、草茎嫩绿水灵,还有许多金色的小花撒在上面。水潭、野苇和铺满秋草的沙滩,组成一个隐秘幽雅的环境,成为大雁栖息的理想地方。据说,大雁和天鹅一样圣洁,凡是人畜污染过的水草,它们都不再食用。春秋两季,人们能在这里看到一群群的大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也得了一个美丽的名字:落雁滩。
青年猎人站立的荒岗,在落雁滩东面,拔地而起,有杨树梢那么高,十分陡峭。上面长着一蓬蓬荫柳和刺槐丛,密密匝匝的,很隐蔽,人站在里头也不易被发觉。这里居高临下,能清楚地俯瞰落雁滩的全貌。
小伙子悄悄放下肩上的猎枪和猎物,蹲下身子,拨开荫柳棵的枝条,机敏而欣喜地向落雁滩上窥望。这群大雁有三十多只。十来只在积水潭边张开翅膀洗濯、饮水,另十几只散落在沙滩上觅食草芽和草种。一只站岗的大雁高高地昂起头,像荷枪实弹的哨兵,在沙滩上走来走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小伙子看到这个组织严密的雁的部落,眨眨眼笑了。这时,他完全不是一个剽悍英俊的猎人了,倒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笑起来显得那么灿烂,那么天真。他喜欢大雁,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黄河故道两岸的深港河汊,是南来北往的大雁歇脚的地方,当地的老百姓把大雁看做神圣的鸟,看成高贵的客人,从来不伤害它们。民间传说,雁是一种情义鸟,在飞行途中,有一只掉队,所有的雁都会停下来,等掉队的雁休息好了再一同飞行。一对大雁,如果有一只被人伤害,它的情侣就不再飞走,只在这一带飞翔哀鸣。站岗失职的哨雁也要留下,和失去情侣的孤雁一道,向捕雁人伺机进攻。那种进攻完全是不顾一切的。它们用坚硬的翅膀扫打;用嘴啄人的眼睛。
但这种报复极少成功,大多招致更大的灾难,一同被杀死。那结局是很悲壮的。不过,有时也有例外。据说很久以前,一个猎人打死一只大雁,第二天又来到老地方,突然从一个荒岗上箭一样飞下两只雁,直向他扑去。那人来不及给枪装上火药,只好一边用枪管乱拨乱打,一边惊恐得落荒而逃。两只雁“叽——!叽——!”大叫着紧追不舍,腿被打断了也不后退,终于将那人眼睛啄瞎。猎人满脸是血,捂住脸在地上翻滚。几天以后,人们又找到了那两只大雁,它们已落在一片草丛里绝食而亡。这件事曾轰动一时。老百姓说,那个猎人算不得真正的猎人,那两只雁却是真正的情义鸟。它们为情而战,为情殉命。后来,那两只雁被人埋在一个积水潭边。这就是现在这个落雁滩的由来。
小伙子正出神地呆望,突然发现积水潭西边密密的野苇丛里,有一点异样的动静。如果不是猎人特有的机敏,是决计看不出来的。因为这时正好有一阵秋风掠过,把那点动静给掩没了。平静的水面也漾起层层波纹。
他顿时紧张起来,两眼死死地盯住那片地方。果然,从苇丛里慢慢伸出两截枪管,枪口隔着积水潭,直指沙滩。
——有人要猎雁!如果再有一呼一吸的工夫,不!也许只要一瞬间,枪声一响,至少要有几只大雁被射杀。这个幸福安谧的雁的部落,正面临着巨大的灾难!
看来,猎雁人已埋伏了很久,从那微微发颤的枪管上,完全能想象到他们此刻狂喜而又紧张的心情。哨雁只在沙滩东面转悠,显然还没有发觉西边苇丛里的危险。所有的雁仍在安闲地憩息,准备不久以后继续它们的飞行。
青年人陡然生出不可抑止的愤怒!
他顾不上细想,飞快地抓起手边的猎枪,抢在捕雁人之前,熟练地扣动了扳机。
“轰——通!”
一声报警的巨响,掠过落雁滩的上空。几十只大雁猝然腾空而起:“哦——!哦——!”一阵惊叫,霎时射向高空。
“轰——通!”
“轰——通!”
野苇丛里的枪也随后响了,但已不是为了射杀大雁,而是猎雁人恼火的发泄!
27
落雁滩上,硝烟袅袅。
雁群惊飞时遗落的几根羽毛,打着旋,静静地落在积水潭里。于是一切又归于平静和沉寂。这沉寂就像两军阵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刹那,令人不安,令人紧张。
青年猎人猛然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倏地站起,迅速往枪膛里装上铁砂。他脸上的天真烂漫消失了,两眼又闪出电火一样的光芒。他像一个执拗而勇敢的斗士,等待对手前来厮杀。猎狗也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抢先站在猎人脚前,机警地支棱着耳朵,准备随时跃出去。
不大会儿,从苇棵后面骂骂咧咧蹿出两个人来。他们绕过积水潭,来到陡坡下,气急败坏地向高处的沙岗上张望。其中一个长得像圆轱辘似的,凸暴着黄眼珠。另一个戴米色宽檐礼帽,刀子脸,白面皮,上唇一抹短髭。圆轱辘汉子首先认出了青年猎人,一跺脚叫起来:“黑虎!你小子也太不仗义了!”
青年猎人正是黑虎。两年前,他就不再打柴割草,而背上了父亲留下的猎枪。他也看清了下面的两个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狡黠地笑起来:“怎么,柳大哥,我哪儿冲撞了你啦?吕大哥也在哇!”
姓柳的汉子气得翻黄眼,还要再说什么,被姓吕的拦住了。姓吕的接口笑起来,朝着上面豁达地说:“是黑虎兄弟?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搞误会啦!没事,没事!哈哈哈……”又扯扯身旁的圆轱辘,低声说,“算啦,别因小失大!”然后,往上一招手:“黑虎,等着,我们上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