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7486字
15
眨眼工夫,十四五年过去了。
这么些年,柳镇发生了一些重要的事情,首先要从刘大炮倒霉说起。
那年冬天,县警察局长白振海利用各种关系,把县长挤掉,自己当上了新县长。他上任伊始,为了显示自己关心民事,决定治理黄河故道。
黄河故道荒僻破败不堪,堤防残破。当年决口时冲成的河汊繁多,最长的一条大沙河长达百十里,短的也有七八里,到处沟沟坎坎,不成系统。一下大雨,南半个县几十万亩土地就得受害。过去的官府曾数次拨款募捐治理,结果都是主办的官员借机捞一把钱财,潦草完事。
这次,白振海似乎下了决心,除了贴出告示,下文征款外,阳春三月间,还亲自来到黄河故道巡视察看,计划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来,单等秋后实施。
他带着几个下人,一路微服查访,遇有乡人,也盘膝坐地,仔细倾听他们的意见,不耍威风,不摆架子。没几天,故道两岸的百姓就传遍了,说这一任县长平易近人,体察百姓疾苦,是真正的父母官。
这天傍晚,白振海带几个人风尘仆仆来到柳镇,在丁字街口打听欧阳岚家住哪里。问清了路,便一直朝北街去了。街口一时聚了许多人。那些见到白振海的正在炫耀自己的眼福,说白县长如何方面大耳,如何和蔼可亲,如何便衣便帽,如何一身尘土。围观的人便也啧啧称赞,羡慕地看着他,催他讲得详细些。钉鞋的李四在人群里蹦来蹦去,激动得老说一句话:“操他娘,白县长鞋子都磨破了!鞋子……”他从小坏了一条腿,不能干别的事,十几岁起就学补鞋钉掌,常年在丁字街口,什么事都知道。先前白振海经过面前时,他首先就看到了他一双张着嘴的布鞋。这也是职业习惯吧,他向来是认鞋不认人的。这时大伙哄笑起来:“瘸子,你咋不给白县长补补鞋呢?说不定能赏你几块大洋呢!”李四遗憾地咂咂嘴:“操他娘,他在我跟前打个转就走了,总不能拉他。操他娘!”他说话一向粗鲁,不知道的人听了,总以为他在骂人。他挨过不少揍,可老也改不了。本镇的人知道他这毛病,笑得更欢了。
这时,街面上剃头的吴师傅伸手扯住他的耳朵,戏笑说,“李四,你一句一个操他娘,白县长知道了,不割你小子舌头才怪!”大家又哄笑起来,李四吓得脸色变黄了,立时缄口,一瘸一拐地溜走了。别看他什么事都喜欢插一嘴,胆子却小得很。他几乎还是个孩子,只有十七八岁。
这个剃头的吴师傅只有二十多岁。虽说年轻,却深谙世事,喜好诙谐,和什么人都处得来。寻常间,他的剃头铺是个人场;他在柳镇,也算得一个人物。吴师傅人虽滑头,却不乏正义感。白振海微服视察,在他看来不过是欺世盗名而已。刚才明是吓唬李四,实则借口骂人,但你又抓不住他什么。
白振海驾到,欧阳岚受宠若惊,母骆驼虽说知道他和一枝花不清不白,心里恨他,但县太爷住到她家,毕竟是增光彩的事啊!况且她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近来什么事都懒得管,一切由儿子张罗招待。
一枝花忙里忙外,满面春风。干哥荣升县太爷,已经使她高兴万分,现在又住到她家,更觉得脸上有光。她吆五喝六,把下人支使得团团转。
到了晚间,免不得设宴洗尘。镇长刘大炮不请自到。县长到柳镇不先找他,却直奔欧阳岚家,这使他心中不快,也有点胆战心惊。他和前任县长有交情,白振海上台是否会给他小鞋穿呢?因此不敢怠慢,急忙赶到欧阳大院。一路上在心里骂:“老子还没来得及送礼,你就给我颜色看啦?全是他妈的一路货!”到了欧阳家,刘大炮装出一脸笑,向白振海请安。白振海和他拉手言笑,并无丝毫隔嫌。白振海还解释说,这趟出行,为了减少麻烦,一概不打搅地方官。刘大炮这才放下心来。
欧阳大院中间的客厅里,烛火辉煌,筵席丰盛。出席作陪的除欧阳岚、刘大炮,还有几个柳镇上的头面人物。一枝花执壶斟酒,扭来扭去。今天,她浓妆艳抹,打扮得入时俏丽,在朦朦胧胧的烛光下,愈显得秋水汪波,体态动人。连刘大炮也看得呆了。
白振海肥头大耳,坐在首位,一把太师椅勉强塞下身子。这些天巡查故道,虽是做戏给人看,确也吃了不少苦头。往常在家,向来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十几天来粗茶淡饭,早已把他馋坏了。今天是大吃大喝,又有一枝花在身边绕来绕去,使他兴致特别好。张口谈笑,声若洪钟;喝起酒来,不用怎么劝,就一杯杯往肚里倒。众人只听说白振海喝酒海量,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连刘大炮也自愧不如。
刘大炮一边喝酒应酬,一边不停地伸手在腿上挠痒,显得很忙乱。白振海故意开他的玩笑:“大炮兄,今儿是怎么的?身上有虱子?”说得一圈人都笑了。刘大炮脸涨得紫红,忙说:“不……父母官耍笑我了。我这条腿……跌断过,今儿酒喝得多,加上地气回升,接口处发痒呢……”
刘大炮那次被人痛打了一顿之后,右腿断了。但他没敢声张。他自知自己仇人很多,怕一时抓不到人,再遭暗算,只好忍了,慢慢记在心里。后来在床上睡了八个多月,思前想后,渐渐明白这事是铁匠赵松坡干的。他的把兄弟陈老刚被自己害死,想来他已知道。而且能一巴掌打断人腿的,除了他,还有谁呢?他对赵松坡有十分仇恨,却有三分惧怕。那个为人豁达,老是面带微笑的虬髯大汉,有一股潜在的威慑力量。他知道,对方既然已向自己挑战,就会有足够的防范;而他没要自己的命,似乎又说明希望到此为止。看来,还是不要再招惹他为好。一条腿换一条命,也算没有吃亏。刘大炮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想到自己一生树敌过多,好像应该歇歇性子了。他一直在观察,一直在犹豫,没有贸然报复。和赵松坡在街上见面,反显得比以前热乎,其实心里都提防着哪!刚才被白振海触痛心病,心里骤然蹿出火来:娘的!老子一辈子吃过谁的亏?凑机会还是要干掉他,出这口恶气!
酒宴仍在继续。白振海仍在兴头上,他要一枝花唱一段,助助酒兴。欧阳岚心中不悦,却不敢阻拦。刘大炮和其余几个人一齐起哄。一枝花正要卖弄,清清嗓子便唱了一段: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这是《西厢记》中莺莺送别张生时唱的一段,含有无限情思。一枝花另有哀怨,唱起来也是情真意切,凄婉动人。刘大炮等人只知叫好,欧阳岚却心中明白,暗暗发恨:骚娘们,我不曾亏待你,为何总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白振海想起旧事。一枝花十六岁起就和他如胶似漆,多少良宵,多少欢娱。如今撇她在荒僻之地,心中又老大不忍起来,一时间神情不免惆怅。又饮了几杯酒,忽然拱手说:“卑职不胜酒力,要先歇去了。各位继续开怀畅饮!”说着,哈哈大笑一阵,起身去了。众人不敢相强,一齐送出客厅。一枝花紧走几步搀扶着,磕磕绊绊向欧阳卧室去了。那是傍晚时专腾出来供白振海歇息的。
16
众人愕然,白县长刚才还是谈笑风生,怎么这样快就醉了?心里都有几分明白。
欧阳岚脸上一红,心里酸溜溜的,可是一愣神,赶忙拉住众人说:“各位就座,就座。县长说了,咱们接着喝!”大家不便推托,重新入席。
镇长刘大炮自以为发现了什么秘密,异常高兴。今日又是好酒好菜,哪肯轻易罢休。他捋捋袖口,嚷着:“喝!今天欧阳兄做东,白县长赏脸,喝个一醉方休!”伸出手和桌上的七八个人挨个划拳,连打两个通关。他虽然赢拳不少,可禁不住人太多,两圈下来,不觉又有半斤酒下肚,已是醉醺醺的了。欧阳岚显得格外热情,又连敬刘大炮三杯酒。这下可真的是大醉了。大家觉得都喝得差不多了,便纷纷告退。欧阳岚也不再挽留,一一送出门外。
刘大炮醉得东脚打西脚,正抱住客厅门框,挣扎着要回家。欧阳岚一把扯住他,低声说:“镇长,那些人走就走了,你是一镇之长,怎好不辞而别呢?白县长怕是酒也醒了,你还是去问个安告辞一下才好,也显得知礼。”
刘大炮已经醉糊涂了,忘记此去会有不便,以为欧阳岚是好意,舌头打着转说:“老弟说得是,险些……失……了……礼!”于是扶住墙,跌跌撞撞往白振海住处走去。
欧阳岚看他真的去了,阴险地一笑,假装收拾东西,喊来刘尔宽等人撤下杯盘,然后躲到一旁去了。
你道欧阳岚用心何在?原来,他已猜透白振海和一枝花干不出好事来,可自己又不敢去冲撞。哑巴亏又实在咽不下去,便把刘大炮灌醉,撺掇他去的。如果真的让刘大炮撞上了,想白振海心狠手毒,手中又操生杀之权,断然饶不了他。镇长之职是欧阳岚切盼已久的,到那时就不愁到不了手了。这一着一箭双雕,亏得欧阳岚能想得出来。
刘大炮乐极生悲,合该倒霉。他不知是计,一栽一撞地到了白振海住处门口。门虚掩着,他一头撞了进去,不料被脚下门槛儿一绊,一时收脚不住,直往里栽了几步,一头扑到里间屋的门帘上“咕咚”一声摔倒了。恰好身子在外间,头在里间,门帘吊在肩上,里间的情景全都看清了:白振海正搂着一枝花在床上睡觉!白振海知道,欧阳岚是他早就把握透了的,任他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也断不敢进屋捉奸,因此放心得很,连门也不上闩,两人就在屋里睡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