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8310字
05
黑虎被劫出法场后,辗转换了几个地方,最后被藏在豫东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吕子云和刘轱辘找了个民间医生,为他接骨治伤,让他在那里慢慢将息。
一切安排妥当,吕子云和刘轱辘要回去。临走时,吕子云万分感慨的样子,抱怨黑虎说:“你性太急!不该偷偷离开河神庙,一个人去闯柳镇啊!你走后第二天,人马就调齐了。谁知——唉!幸亏闻讯早把你救出来了,不然这么着被他们杀了,不是陷我们弟兄于不仁不义之境吗?你我之辈,既已结为兄弟,不能同生,但求同死。你要一死,我们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说着,吕子云洒下泪来。
刘轱辘挥着肥厚的手掌,大声说道:“救出来啦,还哭个***!也算黑虎你小子命大。先养伤吧,养好伤再说!”
当天夜晚,他们带领人马又插回黄河故道去了。
黑虎到了这个地步,还能说什么呢?他从内心里感激这两位仁兄不顾生死,把自己从刀口下救出来。他们还死了七八个弟兄。
此后,每隔一段日子,吕子云和刘轱辘就来看他一次,送些吃的用的东西,十分周到。从他们嘴里,黑虎知道珍珠已经嫁给白振海的儿子。出嫁那天,是口里塞着棉花套,用绳子绑上扔进轿子的。他们还说,白振海的儿子是个废物,珍珠实际上成了白振海的玩物。这些消息像冰冷的铁鞭无情地抽打着他的心!他被深深地抽痛了!
黑虎昏昏沉沉睡了七八天,再一次经历了巨大的精神破灭。母亲死了,珍珠嫁人了,没见过面的儿子不知下落,赵松坡大叔为救自己也死了。他颓废、消沉、心灰意懒。他感到整个世界天昏地暗,失去了光彩,失去了温暖,失去了正义。好人和坏人有什么区别呢?他开始相信吕子云讲过的那个圣经上的故事了;他也相信刘轱辘说过的话了:“清清白白值几个钱?***!”是的,自己没有抢过人,没有杀过人,不是照样被当成土匪要砍头吗?
半年以后,黑虎的身体恢复如初。但他的内心深处,却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那天,吕子云、刘轱辘和七八个土匪小头目,专门为他设了一宴。酒至半酣时,吕子云递个眼色,刘轱辘会意,转身从一个褡裢里拿出一百块大洋,“当啷”往黑虎面前的桌子上一摞,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黑虎已喝得微醉了,不解其意,忙问道:“刘大哥,什么意思?”
吕子云仰脖喝干一杯酒,接口说道:“今日的酒席,是专为小弟你饯行的。救也救了你啦,伤也为你养好啦,俺也算尽了兄弟的情分。这一百块大洋作为路费送你,任你远走高飞,鹏程万里。俺这伙人为非作歹,不堪拉小弟为伍。俺也决不敢相留……兄弟日后再有难处,尽可来找俺弟兄。若有半点怠慢,就是这个下场!”吕子云说着,一手拔枪,一手抓起一只细瓷酒碗往门外甩去,举手一枪。“叭——!”那碗在半空被击成碎片,落在院子里。
满桌七八个人,十几只眼睛齐刷刷盯住黑虎。刘轱辘一手按住腰间的匣枪,两眼凸暴着。只要黑虎敢说一声“走”字,他就准备三步之内,结果他的性命!为留一个黑虎,费去这么多心机,刘轱辘早就不耐烦了。
满屋杀气腾腾,像充满了火药,一点即爆。
黑虎并没有看到隐藏的杀机,也没注意到刘轱辘摸枪的动作。他听了吕子云的话,只感到一股义气从胸膛里冲上天灵盖,热血直翻。霍地站起身,冲口说道:“吕大哥,你把黑虎看小了!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是小人。俺黑虎……不走啦!”
“好!”
“够朋友!”
……
众人一齐喝彩,纷纷站起身,一个个和黑虎碰了杯。
吕子云微微一笑,把枪插回腰间。他早就看出来,黑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义气汉子。这一手果然动了他的心!
黑虎从此做了土匪头子,和吕、刘号称“三只虎”。他带一帮人马,攻圩破寨,打家劫舍,为所欲为。
他们手下的人马也在日渐扩大。特别那次劫法场后,吕子云在县城结交的那一班强盗朋友都纷纷来入伙;全县不少兵痞、恶棍也纷至沓来。他们攻圩破寨,一是抢粮抢钱,二是糟践妇女,三是聚敛枪支。声势越来越大。
06
一九三八年五月,日军攻占徐州。在郊区阎窝一带,放火烧死难民七百多人,惨不忍睹。日军的兽行,一方面唤起更多人的觉悟,激起更多的爱国儿郎拿起武器;一方面也加剧了社会上的恐慌。
徐州离丰县只有九十公里。不久,日军又占领了这个偏远的县城。在这前几天,县长白振海携家带小弃印逃走,不知去向。珍珠同时也被裹胁走了。
欧阳岚失了靠山,各村各寨也不再听他指挥了。其中不少民团转而接受共产党领导,成了抗日武装。欧阳岚势孤力单,惊恐万分。一枝花听说白振海跑了,也催着欧阳岚快逃。欧阳岚有心逃走,又舍不得万贯家财。正当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吕子云、刘轱辘和黑虎带领手下人,突然在一天夜晚打破寨子,攻进了柳镇。
欧阳岚和一枝花被围在自家大院里,还在凭借高墙大院,指挥手下人顽抗。突然后院起火。那火势好猛哟!毕毕剥剥,火光冲天,映红了整个柳镇。西跨院里的几十匹大骡马,被烟火熏得“咴咴”乱叫,不知怎么都挣开了缰绳,乱窜乱蹦。外面的攻杀声一阵连着一阵。
一枝花吓破了胆,紧紧拽住欧阳岚的胳膊哭叫:“啊啊!怎么好,怎么好!”
欧阳岚站在前院茫然四顾。大火正从后院往前蔓延,一条条火龙沿屋脊直蹿过来,被烧炸的砖瓦四处飞溅。檩条烧断了,大梁烧塌了,“轰——!”一声巨响,院正中带客厅的一溜十多间房子全部塌倒了。前后院连成一片火海!
欧阳岚跌跌撞撞,眼看万贯家财付之一炬,痛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像被大火烧着的一具尸首,一点点蜷起身子。他的腰弯了,腿软了。终于“扑通”跪倒在院子里,突然绝望地叫起来:“娘啊,都怪我没听你的话呀!啊嗨嗨嗨!……”
一枝花又过来拉他:“快走吧,你还……”
欧阳岚像突然找到了发泄对象。他一下子跳起来,血红着眼,转身一脚把一枝花蹬倒,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你——一切事都毁到你手里!”一枝花惊恐地尖叫起来。欧阳岚照准她的脑袋,连开数枪。一枝花脑血飞溅,滚了一下就不动了。
这时候,他平日的保镖都不知哪儿去了。欧阳岚手提短枪,正要趁乱往外冲,黑虎已率先越墙而进。随后大门也被撞开,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喊杀声潮水一样逼了过来。
欧阳岚猛一回首,心惊胆裂。见一人影向他奔来,举枪就打。黑虎飞身一闪,纵身扑到他面前,没等欧阳岚再打第二枪,便旋风一样挥手一刀。“喀嚓”一声,刀从他肩上斜劈下来,两爿身子沉闷地倒在地上。欧阳岚手中那把短枪“当啷”掉落下来。
刘轱辘迟到一步,见欧阳岚已死,恨得又连开数枪,直到把枪膛里的子弹全部打光。他上前一步,抽刀把欧阳岚的头割下来,抓住头发提在手里。他要用这颗人头,为他爹刘大炮祭坟。
此刻,整个欧阳大院已经攻占下来。吕子云、翟二等人正带着几百个土匪抢劫财物。火光浓烟中,人影晃动,你争我夺,乱成一团。
黑虎无意于钱财,直奔后院去寻找刘尔宽大叔,唯恐乱兵把他杀了。可他穿过烟火断墙,从后院一直找到西跨院饲养牲畜的地方,也没找到,连几十匹骡马也不见了。
黑虎哪里知道,正是刘尔宽从后院放起一把大火,才帮他们打进大院的。那几十匹牲畜也是他解开缰绳轰出去的。刘尔宽喂养了它们许多年,不忍心看着牲畜们遭灾。他在混乱中,早已逃出去了。
当晚,土匪把欧阳大院洗劫一空。他们不敢久停,连夜撤出柳镇,离开黄河故道一带,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一夜,柳镇百姓家家闭门灭灯,许多人吓得咬着指头,从门缝里往外瞅。所幸土匪并没有骚扰一般人家。
这也是黑虎有约在先。
这一段时间,全县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日本人、汉奸、国民党,都有自己的武装,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几乎每天都有枪声,每天都有死亡。
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已发展到两千多人,活跃于全县,打击日寇和汉奸。黄河故道沿岸不少村庄,相继建立了农救会、妇救会、青救会。人民抗日的浪潮空前高涨起来。
吕子云和刘轱辘看到这一带战事频繁,不便活动,决计坐山观虎斗,有意暂时撤离了。他们手下最多时有五百多人马,现在却越来越少,只剩下二百多人了。
原先参加土匪队伍的,不少是饥民和一般拦路打劫的蟊贼,并不真心实意干一辈子土匪。每攻下一个寨子,便有人带着抢到的财物开了小差。攻破柳镇那天晚上,就有七十多人悄悄跑掉了。吕子云、刘轱辘气得跳脚大骂,可也没有办法。现在仅有的这些人,虽然比过去精干了,但在日本人、共产党和国民党面前却不是对手。说不定哪一天碰上,就会被吃掉。因此,在破了柳镇不久,他们便带领人马,一下子拉到百十里外的豫东去了。
07
这年六月,国民党军队炸毁了郑州以北的花园口大堤,企图利用洪水阻止日军前进。结果日军只是绕了个弯,仍然继续进兵。决堤的洪水,却淹没了豫东、皖北六十多个县。人、畜死亡无数。处处泽国,遍地饥馑。
吕子云和刘轱辘带领手下人流窜到这一带以后,分成若干小股,零星活动,意在缩小目标,保存实力。
黑虎入伙以后,不贪钱财,有了东西全部分给手下人,又兼有一身好武艺,攻圩破寨,身先士卒,很得一伙土匪佩服。日子不长,就成了实力人物。
但他心里却时常烦躁不安。特别在杀了欧阳岚之后,黑虎锐气顿消。刚入伙时,他有明确的目标:杀欧阳岚!救珍珠!现在,欧阳岚已死,珍珠也没了消息,这使他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动力,再一次陷入迷茫之中,不知往下该怎样生活了。一天到晚,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无所事事,无所依附,无所排遣。酒,成了他最好的伙伴,喝得沉醉如泥,一切苦恼都会消失,整个身躯便由错乱的神经去支配了。
一个大雪弥漫的冬夜。
豫东平原整个儿都被白茫茫的积雪覆盖了。夜色泛着白光,青幽幽的。黄河大堤下一个小小的村庄,全被雪埋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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