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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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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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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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586字

29


自从结拜那天,吕、柳二人提到他和珍珠的事以后,黑虎一连几天神情恍惚。他已有许多日子没见着珍珠了,心里着实想得厉害。


儿子的心事,母亲是知道的。她比儿子还要忧愁。两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孩子们成了少男少女,产生了更深切的感情。她从那些眼神和举止里,看得极为清楚。做母亲的,多么希望儿子如愿啊。然而,她比儿子看得远,知道这事发展下去,只会带来不幸的结局。如果不赶快制止,不光会害了儿子,也害了珍珠。


她多次劝说黑虎:“虎儿,把你珍珠妹妹忘了吧。咱穷人家……”黑虎却烦躁地顶撞说:“我的事你别管!穷人家怎的?只要珍珠愿意,管别人什么事!”他把这事看得很简单,认为这只是他和珍珠两人的事情。


黑虎娘也劝过珍珠。可珍珠只是咬住嘴唇,一言不发,看样子也铁了心。


自从珍珠从刘尔宽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特别是母亲惨遭杀害的真情以后,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她很少哭,心被仇恨凝结成铁石了。她想一刀杀了欧阳岚和一枝花,一把火烧了这个院子。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要办这样的事,谈何容易。但她并不悲观,更不像母亲那样懦弱。她倔强地想,你们害死了我母亲,又想来害我?我偏要结结实实地活着,活得像个人样儿!


一天晚上,她偷偷来到黑虎家。她两只秀美的眼睛痴痴呆呆的,脸色阴郁得吓人。黑虎娘不安起来,几天不见,这孩子咋变成这副模样?心里猜疑,却不敢问,只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想让她高兴起来。


黑虎坐在一旁,也有些慌乱,以为她病了。珍珠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干娘,你说世上的人都有个命吗?”


黑虎娘一愣,随口说道:“命……人家都说有,自然是有的了。你看,有做官的,有为民的;有享福的,有受罪的……”


“那——我是个啥命呢?”珍珠又追问道。


“这……”黑虎娘迟疑着,“你生在富贵人家,自然是好命了。”


珍珠咬住唇,突然两眼涌满了泪水,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干娘,你还要瞒我几时?我生下十八天,娘就叫他们杀了。这算……什么好命啊!”她号啕大哭着,紧紧地搂住干娘。


黑虎娘也紧紧抱住珍珠,泪如泉涌。她明白,肯定是刘尔宽把什么都告诉这孩子了。黑虎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哭,哭得他心里也发酸、发抖。欧阳家的往事,母亲从来没告诉过他。他急于知道事情的真相,不停地催促母亲:“娘,你快说呀!到底是咋回事啊!”


黑虎娘自知不能,也不愿再瞒了。等珍珠平静一些后,又把事情的经过,连同玉梅死前向她托孤的事,仔细说了一遍。珍珠才彻底弄清了这件事的始末,黑虎也才如梦初醒。珍珠的不幸,更激起了他巨大的同情心。一股男子汉的冲天豪气,使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保护她,一生一世不受人欺负。珍珠又述说了前些日子一枝花毒打她的事,黑虎咬牙切齿地说:“早晚有一天,我杀了他们!”


黑虎娘擦擦泪,劝说两个孩子:“这事知道就行了。你们都还小,万一冒出风去,他们会起歹心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饶不过他们的!”又一再嘱咐珍珠:“孩子,你在他们眼皮底下,凡事要谨慎一些,有事多和你刘大叔商量。那是个大好人,不会亏待你的。嗯?”


珍珠含泪点点头。黑虎娘找一把梳子,慢慢为她重新梳好头,才让黑虎送回去。


30


时令进入初冬。柳镇的黄昏杂沓而又安谧。


有人在打水,互相打着招呼;木水桶碰撞井沿,不断发出沉闷的钝响;有人挑水走了,扁担“吱吜吱吜”地尖叫着。不少人家要吃晚饭了,女人们喊叫孩子,孩子呼唤父亲;喊叫声,回应声,脚步声,门的开关声接二连三。谁家的鸡在上宿,往院子中间的高树上攀飞时,发出“扑棱扑棱”的响声。羊儿可怜巴巴地“咩咩”地叫着,大约是没有吃饱,或者是催促主人快往羊圈里牵它吧。狗儿在“汪汪”吠叫,声音懒洋洋的,似乎在例行公事。你可以想象到,它卧在门口的草垛上,只是昂了昂头,尾巴还照样儿盘着,身子根本就没有动弹。突然,不知谁家的驴子打了一长串喷鼻:“嚏!……”然后,哪里又传来一声深沉而悠远的牛叫:“哞——!”


黄昏时的一切声响,都是如此清晰。但当你要逐一分辨时,又什么都分不清。千百种声音饱和着乡镇特有的温馨,和谐地融汇在橘红色的晚霞里。西天的霞光像一挂巨大的肺,在扩张了一整天之后,正慢慢收拢,闭合。


黑虎打猎归来,有些累了。他洗洗脸,对母亲说了一声,就转出柴院,斜插着奔向南寨门去了。他心里苦闷,近来喝酒上了瘾,肯定又是去马家酒馆了。母亲随出来,站在院外,看儿子消失在暮色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丁字街口,大多数买卖都已收了摊子,只有马家酒馆和欧阳客栈门前还亮着灯。自从刘大炮死后,街上的铺面在十几年间,已大多落到欧阳岚手里。他有地有店,本钱充足,几家小店都快让他挤垮了。


马家酒馆所以能独立支撑,完全靠一门祖传的手艺。最出名的是羊肉汤。据说马师傅祖上上过两年私塾,从一个“鲜”字上,悟出煮羊肉时里头放上鱼,味道必定鲜美,后来一试,果然不差。每逢煮羊肉时,选肥一些的切成大块入锅。同时,把几尾活蹦的鲤鱼剖好,也投进锅里,放上各种佐料,一同用大火烧开,之后再用文火炖一会。这时,羊肉煮到八成,熟而不烂;鲤鱼已完全煮透,汁水都浸在锅里了,捞出来扔掉。把羊肉用飞刀打成薄片,放在一个大盆里待用。客人来了,要喝一碗羊肉汤,马师傅先抓十来片羊肉放在漏勺里,在滚汤里烫几下入碗,放上葱片、胡椒、辣椒油,舀两勺肉汤一冲:“喝去——!”喝吧,醇而不腻,清而不寡,那味道真叫鲜美。而且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添汤不要钱。


柳镇是个过路地方,不仅有大客商,也有小本生意人,这些人出门时为了省钱,常常只带干粮。这样一来,马家酒馆就特别受欢迎了。有钱的人吃的是风味;没钱的人图他添汤不要钱,可以泡上烙馍之类,吃得浑身发暖。马师傅还会炒三十六样荤,七十二样素,样样色味俱佳。黄河滩出产的野味,如兔子、鹌鹑、蒲芽、苇笋等等,在他手里都能加工成美味的佳肴。不过,这四省交界处最有名气的还是羊肉汤。他的招牌也怪,卖羊肉汤不挂羊肉,而是挂一条大鱼在门前,知情人一看就知这是马家酒馆了。马师傅坚持薄利多销,加上手艺绝妙,因此生意特别好。有人眼热心动,也想学他。可马师傅是祖传手艺,火候、佐料极有讲究,不外传。外人仿效着做,只学个皮毛,烧出汤来不是那味儿。半天不卖一碗,卖一碗想赚二亩地钱,无人光顾,只好拆锅。


白天在马家酒馆喝酒的,主要是过往客商行人。傍晚就不同了,全是本镇上的人在这里消闲。大体有两种人,一种是在柳镇有点头脸的人物,如私塾先生、小店铺掌柜、大户管家、账房先生,以及一些手艺人,如铁匠、鞋匠、剃头师傅等。这些人虽属三教九流,但因为不必种地,便显得尊贵一些。另一类喝酒的是庄稼人。下地干活回来累了,到这里打二两酒,用小碗端着,坐也不坐,趴在柜台上,就着几颗茴香豆,“滋儿滋儿”地喝,大都默不做声。


黑虎来到丁字街口老柳树底下,放缓了脚步。往烟店里看看,已打了烊。当初刘大炮的这家烟店已归欧阳岚所有了,烟店的字号也由“荣和”改成“万隆”。今晚不知为何早早关了门。黑虎摸摸当年曾祖父栽下的这棵老柳树,又继续往街里走去。


马家酒馆今天喝酒的人不算太多,七八张桌子闲着一半。黑虎一眼看见赵松坡的儿子大龙在一张桌子前独坐,面前放一盘茴香豆,另一只盘子里盛几只煮羊蹄,也是下酒的好菜。大龙端起酒杯正要喝,抬眼看见黑虎,忙招呼:“黑虎,来这里坐!”


黑虎微笑着点点头,去柜台上又提了一壶酒。店小二送上一只杯子、一双竹筷。两人说了几句闲话,便对喝起来。大龙已在头年成过亲,前不久得了一个儿子叫大锤。看意思,赵铁匠一家对子孙并没有太高的企望,只希望这门手艺代代相传了。


大龙这时已有四两酒下肚,脸膛变得紫红。他忽然伏在黑虎耳朵上,低声问:“黑虎,珍珠的事你听说了吗?”


黑虎一惊,端着酒杯停在唇边没有喝,低声紧问:“什么事?”


大龙知道他和珍珠的关系,叹了一口气:“珍珠已经定了亲啦!听说是一枝花说的媒。那边是白县长的儿子,据说才只有十五岁。”


“当啷!”黑虎的酒杯掉到桌上,酒泼了一片,杯子歪倒转了半圈,不动了。他的手仍照老样子端着,大拇指和食指弯成半个圈。


大龙见黑虎失态,忙凑上来安慰说:“兄弟,别难过。珍珠虽好,终不是咱穷人家的孩子。如今和县长攀了亲,难说她不会变心……”


黑虎勃然变色,刷地站起来,横了大龙一眼,转身就走,一路碰倒几个凳子,“稀里哗啦”乱响一阵。其余喝酒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见大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喝下面前一杯酒,面色变得沉重起来。


3黑虎出了店门,脚步踉跄,心烦意乱,不知不觉一直往北街走去。一条狗从旁边经过,被他飞起一脚,踢出有丈把远,那狗一声嗥叫,打个滚飞窜去了。


黑虎一肚子怒火,实在又说不准是在生谁的气。是恼火大龙不该告诉自己这个消息;还是恼恨欧阳岚和一枝花?或者是怨恨珍珠不该变心?可转念一想,你见着珍珠了吗?你知道珍珠变没变心?


他急于要见到珍珠问个明白,蹽开大步,往北走去。走了约有百多步,离开街面,向东拐进一个胡同,前面不远就是欧阳大院了。


黑虎正走得急,突然背后被人扯住。他回头一看是刘尔宽大叔,正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刘大叔一句话没说,拉住黑虎就往回走。黑虎晕晕乎乎,被他扯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没个头绪。


两人来到一个僻静处。刘尔宽放开手,提起袖口擦了一把汗,急急地说:“你要往哪去?让我好找!”


黑虎傻子一样,没有吭声。黑暗中,刘尔宽伏在他脸上悄声说:“珍珠让我找你。她说要你去她那里一趟。有话要说哩!”


黑虎觉得头蒙了一下,又炸开了。在这之前,他多么希望能尽快看到珍珠,把事情问个清楚;心里却相信她不会变心。但现在珍珠真的捎信让他去,却一下子动摇了自己的信念。有话要说,为啥不能偷偷到我家去说,反要我去她那儿呢?说什么?宽慰我几句,然后一刀两断?是了!她连我妈也不好意思见了!


黑虎怪样地冷笑一声,抽身要走。刘尔宽又一把抓住:“你往哪去?快跟我走呀!珍珠在等你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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