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8988字
下部
0九曲黄河,原始、深沉、庄严、豪放,历来是民族精神的象征。千百年来,它一次又一次改道,寻找新的入海口。我们古老的民族,也像黄河决堤一样,一次次冲垮旧制,建立新朝,寻求生存发展的新路,汇入世界民族的汪洋。
战争和屠杀,破坏和毁灭,痛苦和混乱……伴随着这一整个时期。全社会都在动荡,每一寸土地都在战栗。
黄河故道更显得荒凉破败了。
雄伟的大堤,像蜿蜒的巨龙,被斩成无数段,抛掷在七百里故道上。到处残破不堪,到处千疮百孔。
堤内,荒草萋萋,一望无际;堤外,沙丘连绵,沟壑纵横。
苍茫的天空下,七八十只乌鸦像一片乌云飞来,“呱!呱!”乱叫着,沿黄河滩寻找可供啄食的东西。忽然,它们发现了猎物。在一个河汊的野草丛中,有一具腐烂裸体的女尸横躺在地上。一条瘦得皮包骨的野狗,正用前爪抓着贪婪地吞吃,一边快活地呻吟着。饥饿的乌鸦群依仗势众,盘旋着在女尸上空疯狂地嚣叫:“呱!呱呱!呱!……”一股股旋动的气流,一阵阵凄厉的叫声,把野狗惊得抬起头来。它耸起一身又脏又乱的长毛,对着一片黑云样的乌鸦狺狺狂吠,企图把它们撵走。乌鸦们毫不退缩,报之以更难听更凄厉的叫声,越飞越低,眼看要盘旋着压下来了。瘦瘦的野狗惧怕起来,一边继续狂吠,一边往后撤离。乌鸦们胜利了,争先恐后地扑到女尸身上,大嘴大嘴地啄食。女尸的眼睛、胸部和肚肠很快就被啄得一片模糊,周围全是污臭的血水。野狗在十几步远的一个荒岗上蹲着。它不停地朝这边吠叫,却不敢冲上来。密集的乌鸦也在你争我夺,抢占着最有利的地位。有二三十只挤不上的乌鸦上下翻飞,“呱呱”乱叫。那完全是混战争抢的一群。
突然,两只在空中盘旋的兀鹫箭一般冲下来,毫不犹豫地扑向女尸。那钢钩样的嘴在乌鸦群中凶猛地追逐,发出短促而尖厉的叫声:“叽叽!叽叽!……”乌鸦们虽然势众,却无法抵挡这凶恶的天敌,纷纷四散飞逃,又在天空中聚成一片,“呱呱”惨叫着飞往别处去了。
古老的黄河滩是贫穷和灾难的象征。这里那里,经常能见到腐烂的尸首。在那河汊芦苇深处,似乎隐藏着不可知的秘密和凶险,让人望而胆寒。故道两岸的河汊,有的三五里,有的十多里。最长的一条叫大沙河,向东北蜿蜒一百多里,通向微山湖。和微山湖紧紧相连的,还有昭阳湖、南阳湖,被称做三湖。
三湖地方,十分宽阔。举目所望,残菱败荷,苇巷交叉;重湖叠岸,百里烟波。遥望湖天之处两三烟村时隐时现。由此再往北,就是著名的水泊梁山了。那里更是别有一番险象。当年一百单八条好汉,在此做出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来。此后历朝,官逼民反,又有无数英雄豪杰试图效法前事,终于未能成功,而抱终天之恨。却有一些鸡鸣狗盗之徒在此出没无常,残害百姓,白白辱没了《水浒》名声。
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北到水泊梁山,南到四省交界处的黄河故道,纵横几百里,成为强人歹徒的世界。既有千人以上的大股土匪出没,也有拦路打劫的蟊贼栖息。搞得路断人稀,民不聊生。
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人民解放军先后解放了这一广大地区。不久,就组织武装力量,进行了声势浩大的肃匪运动。
大大小小的土匪,看到这一带成了共产党的一统天下,惶然失措。一般拦路夺财的蟊贼,有的悄悄洗手不干了,有的投案自首了。那些民愤很大的土匪,自知没有好结果,或潜逃外地,或继续顽抗。
这期间,有一股号称“三只虎”的土匪队伍,特别凶残。群众反映说,“三只虎”就是白虎吕子云,黄虎刘轱辘,还有一个就是黑虎。他们手下人已经不多,只有四十多人了,却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每人一长一短两杆枪,枪法都特别准。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时隐时现,接连袭击了十几个村子和乡公所,杀害干部、群众三十多人。
这天晚上,下着濛濛细雨,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三只虎”又带人从皖北越过黄河故道,偷袭我一个乡公所,补充弹药和粮食。埋伏在故道北岸的解放军一个连悄悄跟上去,突然发起进攻,把他们包围在一片野洼里。附近村庄的民兵听到枪声,从四面八方赶来助战。灯笼火把照得通亮。吕子云、刘轱辘拒不投降,企图指挥手下人突围。左冲右突,枪声响成一片。解放军战士和民兵气红了眼,用机枪扫射顽匪,又连连甩出去上百颗手榴弹,终于把他们全部消灭。四十几具尸体横躺竖卧,布满了一片不大的野洼地。
可是在清点尸首时,“三只虎”中只有吕子云和刘轱辘被打死,黑虎却不见踪影。是他逃跑了吗?这不大可能。包围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虽然夜黑,却有灯笼火把照着,一只兔子也跑不脱的。
那么,这一次他没有来吗?
如果真的没来,让这个重要案犯漏网就实在太可惜了!
指挥这次战斗的是解放军一个营教导员,叫高公俭。他找到一个尚未断气的土匪,群众认出他是土匪小头目翟二。高教导员一边让人抢救,一边审问他黑虎下落。翟二吃力地说出几个字:“黑虎……早……早就……离……离……”话没说完,就断了气。
黑虎究竟哪儿去了呢?
02
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
十点刚到,全城的电灯突然熄灭了。
天上的繁星一下从黑暗中突现出来,诡谲地眨着眼,看着这个失去光明的偏远小县城。
并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只因此地刚解放不久,小县城只有一台很小的蒸汽发电机,因为缺煤,十点以后就停止发电了。
一扇扇窗洞里,相继亮起一星星灯火。居民们点起了蜡烛或油灯继续做事。没事可干的人,干脆连油灯也不点,就此睡觉了。
“”形街的每一条街道都黑黢黢的。
西街公安局的一间办公室里,墨黑一片。主人在停电以后,既没有去睡觉,也没有急于点灯。他正在黑暗中来回踱步。此人嘴角叼着的烟斗,一闪一闪地发出点点红光。光亮从南墙晃到北墙,又从北墙摇到南墙。从那缓慢的不急不忙的脚步声中,可以感觉到他此刻是轻松的。
他是公安局长高公俭。
自从围歼最后一股土匪吕子云、刘轱辘的战斗结束后,第二天他就转业到了地方,当了公安局长。
根据上级指示,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监狱。由于国民党政府乱抓乱捕,县城解放时,监狱里已经人满为患。当时,首先救出了一些被捕的地下工作者,释放了一批政治犯。但大量的民间刑事案件仍急待重新审理。高公俭组织了一个强有力的班子。搞社会调查,提审犯人,批阅案卷,边查边放。仅仅八九十天的时间,把过去十几年乃至二十几年的积案审查了一遍,从监狱里放出了三百多人。许多良民百姓重见天日,使全县震动。民间把这位共产党的局长传为“青天”。
高公俭原是工人出身,个头高大。十几岁便在青岛一家工厂做翻砂工。那时身个还没成型,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的腰背早早就驼了。但干翻砂工又养成了他办事仔细的习惯。参加革命后,很快成为一名优秀的政治工作者。这次清理监狱,他每案都要经手。提审犯人,批阅案卷,常常通宵达旦。只要有无辜的百姓蒙冤坐牢,他就夜不安寝啊!
现在,经过努力,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白天,他刚刚把这一时期的工作向县委、县政府作了汇报。
高公俭刚松了一口气,又立刻被另一件事牵住了。几个月来,那个漏网的土匪头子黑虎,一天也没有被他忘却,只是无暇顾及。现在可以从容考虑怎么办了。
对黑虎的历史情况,他还不甚了解。只在处理积案、审阅卷宗时发现,此人是柳镇人,一九三七年曾被国民党政府判处死刑,后被土匪劫法场逃脱。十多年来,在四省交界之地,和吕子云、刘轱辘一起杀人放火,血债累累。据说此人有一身好武艺,枪法极准。如不尽快捉拿归案,实在遗患无穷。
想到这些,高公俭着急了。他几步跨到桌前,碰得椅子“咣当当”响。划一根火柴点亮罩着玻璃罩的油灯,屋子里霍然亮了起来。他那双深陷的眼窝被灯一照,更凹得厉害。他坐到椅子上,用手指在眉心里使劲捏了几下,慢慢睁开双眼,眼球上布满了血丝。高公俭“哗啦”一声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黑皮日记本。他急匆匆地翻动着,小本上的记录不断跳入眼帘:
八月十三日夜,村杂货店被盗,被盗走角蜜点心十一斤三两、锡箔五块。余物未动。
八月十五日晨,在柳镇黑虎父母坟前,发现一小堆烧化的纸灰,旁边有锡箔残片两枚。
八月二十一日夜十一时许,一行路老汉在村漫洼里被一蒙面人拦住,强行剥走黑夹袄一件。夺去竹篮一只,内有棒子面窝头七个。
九月二日黎明四时左右,一蒙面人闯入村农户家,持刀拨门,寻找食物,拿走杂面烙馍十一张。
……
类似的记录还有几条。从前两条可以断定,黑虎并没有外逃。后面几次零星抢劫事件,都是由一个蒙面人干的。那么,他是不是黑虎呢?从发案地点看,都在故道两岸,距柳镇最远的只有十三四里。这有点像黑虎。但他又都只抢些吃的、穿的,并没有恶性杀人、强奸之类事情发生。这似乎又不像传说中那个凶残成性的黑虎。
高公俭两道相距很宽的眉毛拧到一起来了,眉心竖起一道高埂。
正在这时,值班员进来报告:“故道北岸村民兵在村头巡逻,发现一蒙面人企图进村。民兵跟踪追击,倏忽不见踪影。”
又是蒙面人!
高公俭蓦然站起。无论如何,要采取行动了!
03
那个蒙面人正是十二年前被人从法场劫走的黑虎。
肃匪运动开始后,他既没有仓皇外逃,也没有打算投案自首。而是暂时潜伏下来,待风声过去后,又重新出来作案。
多年来,他一直穴居在故道北岸一座古坟里,不靠村落,不靠人家。黑夜出来活动,白天在古坟里睡觉。长期与世隔绝,使他完全不了解世道发生了什么变化。正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也不了解共产党和国民党有什么区别。但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谁也不会饶恕自己,只想活一天是一天。有朝一日被拿住,一刀砍去脑袋完事。对于人生,他是早就绝望了。
这天黎明,他在外面转悠了半夜,困乏地回到藏身的那个坟场附近。
这是一片方圆七八亩的古坟地。黄河决口以后,坟地被黄河埋没了。三四十座石碑没入地下,只露出尺把高的碑帽,大多也都是歪歪斜斜的了。原来的坟头变成沙丘,每次大风过后,沙丘便会大一点。几十座沙丘紧紧连接着,像一片丘陵地。偌大一片地方,除了荆丛、茅草,只有两三棵倾斜的柏树,很粗。估计还是当年黄水过后残存下来的。坟场周围,也是沙丘连着沙丘,只是沙丘要小一些,而且很不固定,常常随着风沙变幻形状和大小。
这地方很隐蔽,南边是黄河故道,北面是一条弯曲的河汊。离最近的村子也有七八里地。大白天也难得看到一个人影。虽然如此,他每晚外出归来,总要在附近心惊胆战地观察一阵,才敢进入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