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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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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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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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38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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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虎和珍珠自那晚幽会之后,就再也分不开了。


感情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像决堤的洪水,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向前滚。逢沟沟凹凹,全部泄满,淤平;逢村庄树木,一漫而过。只是呼啸着前进,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也不考虑后果,只顾畅畅快快地奔涌。


黑虎娘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件事,非常害怕,劝说儿子再不要去了。黑虎的心正在炽热之中,哪听得进去?干脆地说:“娘,死活我和珍珠在一起,今后你别再问这事了!”这真是儿大不由娘。母亲束手无策,只好听凭事态的发展。她担忧、害怕,为儿子,也为珍珠。怕说不定有一天就要大祸临头。


后来,她把这事悄悄给赵松坡说了,希望他能帮着管束一下黑虎。赵松坡一拍大腿,叫苦不迭:“糟了!”他知道事到如今,要让他们冷下来是不可能了。何况黑虎天生性拗,自小做事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正在迷恋,哪会回头!他答应劝劝再说。黑虎娘更加心慌。以后赵松坡劝了几次,果然没有效果,反倒从心里同情起他们来。但这件事的后果会怎样,赵松坡是看得到的,不免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黑虎满不在乎。白天,他照常去打猎,晚上常偷偷和珍珠幽会。爱情的烈火燃烧着两颗年轻的心。他们是那样幸福,那样钟情,那样缠绵。有时破晓前还醒不过来。刘尔宽常去拍拍窗户,叫醒他们。这个忠厚老实的庄稼汉,从心里爱惜他们,又怕他们出事。黑虎每次来,他都想劝他回去,可心里又老大不忍,只得默默地打开角门放他进来,而后整夜整夜地守候着。前院一有点风吹草动,便惊得竖起耳朵听。他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一天比一天感到沉重。


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一天晚上,黑虎又来到珍珠的东厢房。因为忙,他已有十多天没来了。珍珠像往常一样高兴,只是显得激动和不安。


黑虎没有在意,以为珍珠想他想得厉害。两人依偎在床上,耳鬓厮磨。黑虎爱抚地摆弄着她的软发。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在一块的时间多了,已经没有多少话好说。他们常常这样一声不响地偎坐在一起,互相呼吸着青春的气息,沉醉在无言而令人怡悦的心情中。


黑虎忽然感到珍珠在低声饮泣,肩膀一动一动的。他吃了一惊:“珍珠,你哭了?”


“嗯,嗯……虎子哥,我……身上四个月……没来了。”


黑虎一下子紧张起来,使劲摇着她的小手,惊慌地追问:“你是说……你是说……可是真的?”


珍珠没有回答,紧紧地靠在他胸脯上。两个人都沉默了,呼吸的节奏明显加快了。爱情,在他们只知道欢娱,而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结出了苦果!这使他们恐惧和惊慌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一夜,两个人几乎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脸靠着脸,默默无语。珍珠的泪水不断流出来,整个身心都在受着痛苦的折磨。但她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黑虎一遍遍地为她抹去泪水,心里也翻腾得厉害。天亮前临分手时,他冲动地留下一句话:


“珍珠,你别怕!让我想想办法,反正不会叫你一个人受苦的!”


珍珠信赖地点点头,又怕从此会失去他,便翻身抓住黑虎的胳膊:“虎子哥,你还会来吗?”


“会!过几天就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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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连两个月过去了,黑虎没有再来一趟。


珍珠急得六神无主。她暗自埋怨:“虎子哥,你做出来了,难道又把我扔了吗?”但她不相信黑虎是那样的人。她相信黑虎的人格,相信他们之间的海誓山盟。她焦急地等待着,白天连门也不敢出。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腹内的小生命在迅速成长。珍珠度日如年,身子一天比一天瘦弱。


其实,黑虎和她一样着急。起先,他想告诉母亲,却羞于出口,更怕母亲埋怨。他曾多次想去珍珠那里,都没有成功。社会上匪情严重,加上刘轱辘已经露头,欧阳岚防备得更紧了。一天晚上,他刚刚来到后门,就被巡哨的发觉了,一声喝问:“谁!”黑虎赶紧躲开了。好在他腿脚快,没被追上。这事让欧阳岚知道了,怀疑是刘轱辘派来的刺客。第二天,不仅前后院设了岗,而且在街上也放了流动暗哨,一有动静,就拉得枪栓乱响。天黑以后,柳镇的居民便很少出门。这一来,黑虎就更难去了。


他在家急得团团转。母亲看出了儿子的心事,一再追问,黑虎只好吐了实情。


这是意料中的事,母亲并没有怎么吃惊,也没有斥责儿子,只沉重地叹了口气。她沉默了好久,毅然说:“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好走了!”


黑虎忙问:“娘,你说咋办?”


“逃!”


“我自己?”黑虎恼火地说。


“不,想办法把珍珠接出来,咱们一块儿回山东老家。你说珍珠会同意吗?”


“会!她会同意的!”黑虎眼睛一亮,欣喜地说。啊!回山东老家,曾祖父居住过的地方。回去,是该回去了。祖上几辈人的血汗和骨头都交给了柳镇,可是柳镇又给了自己什么呢!回老家去,带上母亲和珍珠,开始新的生活!黑虎为自己的憧憬激动了。


母子二人商定以后,便想法去叫刘尔宽。刘尔宽不请自到,正要来找黑虎。


有一段时间,刘尔宽看黑虎不再来了,反觉得欣慰。这事能适可而止,倒还不错。他也清楚,黑虎和珍珠不管如何恩爱,结为夫妻终是一件难事,不如就此收场,往后慢慢收了心,也就算了。唉,世上不称心的事多着呢!有什么办法?


同时,他看到欧阳大院防备越来越严,黑虎即使想来也不容易了。以为这事总算了结,心里顿感轻松起来。


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发现珍珠的体形变了,肚子已明显凸起。刘尔宽毕竟是过来人,一下子明白了!他断定珍珠有了孕。再看珍珠那副忧愁的样子,心想,莫不是黑虎把她扔了吧?要真是那样,就把这孩子给坑苦了。弄不好还要落个玉梅的下场!


刘尔宽刚刚松弛下来的心一下又提起来了。他不能见死不救。又对黑虎生出一肚子气,好小子!你算个啥东西?


他悄悄跑到黑虎家,劈胸抓住黑虎:“你真的把珍珠给扔了?”那副憨厚而凶狠的样子,真叫人害怕。黑虎红着脸,一时也慌了。


黑虎娘赶忙解释,并说了他们的打算。刘尔宽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错怪了他,松开手说:“这件事不能再拖了。露出一点点口风,就要人命关天!”为了慎重,刘尔宽又到街里把铁匠赵松坡找来一同商量。事到如今,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以为,也只有逃跑这条路了。


事情定下来后,几个人全沉默了。屋里空气有点窒闷。母亲感到心酸;黑虎感到振奋;刘尔宽觉得留恋;赵松坡更多的是感到惭愧。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仁兄陈老刚。当初他如果以师傅和义叔的身份,强力干预黑虎,不让他和珍珠接近,也许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但他也是因为怜悯黑虎从小是个苦孩子,才姑息怂恿了他和珍珠的恋情。是的,他看黑虎太重了,不仅把自己的武艺都教给他,连平日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也总想着留给他。他疼爱黑虎,甚至胜过大龙。赵松坡有他自己的处世哲学。他觉得,孩子们大了,路应当怎么走,要由他们自己定。做老人的再有本事,也不能跟他们一辈子。至于会招惹麻烦,遇到凶险,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在这个社会上,纵然夹着尾巴做人,也不会一生平安无事。而大凡武林中人,都崇尚我国的一句古话:英雄走险道!他们对于人生路途中的凶险麻烦并不看得那样可怕。就像自己在铁匠炉上做活一样,不炼不成钢,不锻不成器。转念一想,黑虎母子如今不得不离开柳镇,赵松坡还是十分伤感的,总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他好言安慰了一番,又让刘尔宽告诉珍珠,明天佯装走亲戚,然后由黑虎半路上接应,一起往山东逃走。


一切商量好,刘尔宽当晚就告诉了珍珠。珍珠自然一百个同意。她早就想跳出这个牢笼了。她连夜收拾好一些细软,放在包袱里。第二天,她让人给欧阳岚说了一声,要去南王庄外祖母家看看。欧阳岚没在意,就同意了。


刘尔宽赶紧备车,要亲自送她出柳镇。谁知正在珍珠上车时,一枝花摇摇摆摆过来了,手里还拿了一些让珍珠带给外祖母的礼物。她本来是想表示近乎,笼络珍珠的,不想意外地发现了珍珠已经发生变化的体形,大吃了一惊。再看珍珠和刘尔宽惊慌的样子,脑子里便飞快地打了个转,猛然喝住:“今儿不能走亲戚,改日再说!”


刘尔宽讷讷地说:“老爷答应了的。”


“谁答应也不行!”


两个人都变了色。刘尔宽驾着轿车呆住了。珍珠挽起包袱赶紧回后院去了。


一枝花“哼”了一声,急忙去报告欧阳岚,欧阳岚一听,气得浑身打颤。几个月来,他整个心思都在吕子云和刘轱辘一帮土匪身上,万万想不到珍珠真的做出来了!


一枝花也没有料到,珍珠会这么快就出了事,心里也有点紧张。她已经把珍珠许给白振海的儿子了。这叫自己怎么交代呢!看今天的样子,珍珠是准备逃跑了!


两人十分气恼,一同赶到后院珍珠的屋子,“砰”一声把门反闩上了。


珍珠坐在床上,看了他们一眼,便把头转向一旁去了。她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反倒镇定下来。那侧向一旁的眼睛里,似乎还藏着一丝儿藐视。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欧阳岚冲上去。“啪!啪!”连打了两个耳光。一枝花也奔过去,揪住头发一阵好打。嘴里尖声逼问着:“说!你和谁干的这种下贱事?”


珍珠一声不响,披头散发,顺嘴角流着血条子,一句讨饶的话也没有。等他们住了手,才咬咬牙说:“我就是和黑虎好,你们愿咋办就咋办吧!”


珍珠存着一丝幻想,以为索性把话挑明了,反正生米做成熟饭,说不定他们会同意呢。当然,她想得太天真了。


欧阳岚一跺脚,指住梁头说:“你,你,你给我死去!”说罢,转身走了。他要立即派人去捉拿黑虎。


一枝花阴冷地笑笑说:“想嫁给黑虎?别想!死?也没那么便宜!”说着也出去了,喊来一个老妈子看住珍珠。她还不能让她死掉。不然,拿什么向白振海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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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黎明时分,黑虎母子二人就起了床。他们稍稍吃了点饭,赶忙收拾两个包袱,一应粗重家什全都不要了。


出了院门,黑虎娘回头看看这住了二十多年的几间草房,止不住泪水流了出来。真是穷家难舍啊!她想起死去的陈老刚;想到自己二十几年来艰难的日子;想到今后无法预卜的前景,心里那个酸痛呀,三缸泪水也无法冲淡!她捂着脸,赶紧把泪水抹干。她怕被儿子看见。目前,儿子就是一切,只要儿子能平安无事,自己吃遍人间苦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黑虎已经看到了。他不仅看到了母亲的眼泪,而且看到了母亲由于长年操劳而疲惫憔悴的面孔,看到了母亲黑白掺半的头发。母亲今年只有四十多岁呀!为了自己,她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即使到了这一步,也没有说过一句责怪自己的话。啊啊,娘啊,你的慈爱,儿一辈子也报答不尽。


母子二人正在伤感,大龙匆匆赶来了。他是特意来送行的。见此情景,大龙也难过。但还是提醒他们快点上路,免得误事。他拿过黑虎娘手里的包袱送了一程,还要再送。黑虎母子怕碰上熟人,执意让他回去。大龙只好挥泪告别,在一条沟埂上站住了。


这条二十八九岁的汉子,长相和年轻时的赵松坡一模一样。身材魁梧,紫微微的脸膛,透着冲天豪气。他眼望着黑虎母子带着猎狗沿一条河汊走远了,两道卧眉紧紧地拧到了一起。


黑虎母子来到事先约好的地点等着,直到日头到了当空也没有等到。两人正在心急火燎,只见大龙从一条小路上快步如飞地赶来了!黑虎心里一惊,料到事情不好,忙迎上去。这才知道出了意外!他一腔怒火涌上心头,拔腿就往柳镇奔去。大龙叫喊不及,回头又追。可他刚才跑了七八里路,这会儿哪能追得上?黑虎已经发了疯,要去找欧阳岚拼命!


大龙心里着急,知道黑虎此去凶多吉少,便奋力追赶,距离却越落越远。眼见得黑虎直奔柳镇去了……


欧阳岚打过珍珠,亲自带十几个人出了南寨门,往东一拐,包围了河汊子旁黑虎家的院子。慢慢紧缩包围圈,终于发现人已走了。他们估计人走得不会太远,说不定还在黄河滩里等候珍珠呢。十几个人又直奔南面的黄河滩,结果搜查了七八里地,也没找到,只好回来了。


黑虎大踏步抢入东寨门。一个把门的寨丁突然用枪指住他:“哈哈!你小子自投罗网来了。该着老子发财。跟我走!”这个寨丁是柳镇的一个无赖子,光棍一条,只要能弄到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柳镇的百姓没有不恨他的。


黑虎距他有七步远,看他手里有枪,便佯装举手,慢慢靠近了几步,突然一个滚地翻,伸腿将他扫倒,同时从怀里拽出三节铁鞭,刷地一家伙打在那人头上。寨丁只叫了一声,打个滚便不动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