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9192字
人外乡人到柳镇,沿街走一遭,就会发现一个特点,这里茶馆特别多。大略数一数,约有十四五家。在古黄河两岸的集镇上,茶馆如此密集,还是少见的。
细说起来,又并不奇怪。
柳镇坐落在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地区的一个岔路口上。东西一条街,南北一条街,组成丁字形。这还是历史沿袭下来的格局。丁字街铺一层长条青石,小孩子端个碗在外面吃饭,若不小心把碗掉下地:“啷——”摔得很脆,自然,也很碎。青石板由于长年磨损,已经凸凹残缺,车辆碾过,发出“咯噔咯噔”的震响。
丁字街伸出镇外,就是三条官道。往东通向苏北;往北通向鲁西南;往西通向皖北,沿这条路再往西走,越过安徽地面百十里,就到了豫东地区。柳镇南面,紧邻七百里黄河故道。解放前,这里沟壑纵横,黄沙滚滚,无路可走,直到解放后的六十年代末才修通了公路。现在,四省边境地区的十几个县互相来往,柳镇更成了重要的交通枢纽。它的繁忙是可想而知了。车马行人,一天到晚络绎不绝。每月三、六、九,又是集日,方圆几十里内的农民拥上来,里外都是人。逢上庙会,那就更热闹了。眼时农民一天天富起来了,可供交换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街里挤不下,许多生意小摊便逶迤向镇子南边排出去,一直快排到古黄河滩头。这里有大片茂密的柳树林,挡风遮阳,林间空地便成了绝好的交易场所。那些大宗买卖,如木杂、家具、条编、骡马等,都安排在这里。镇里镇外,万头攒动,人欢马叫。不要说一般货物的销售了,单是人们对饮食、茶水的需求量也大得惊人,十几家茶馆常有供不应求之感,不得不另外设些临时茶摊。
柳镇的茶水生意越来越兴旺,茶馆主人们为了适应需要,纷纷把过去的小灶改成白铁皮的大茶炉。这样既省事又赚钱,还免去了烟熏火燎之苦。
凡事总有例外。在这十几家茶馆中,只有丁字街口老柳树底下那家小茶馆,固执地保留着旧式的七星灶。炉灶在茶房里沿墙砌成,一条火龙似的,上面开着圆洞,洞口放七只长嘴大铜壶,烧起来“咝咝”有声,开起来沸沸扬扬。添炭有些麻烦,要提起铜壶挨个来,一股股烟火往外扑,加上水雾蒸腾,烧茶人的手脸不大会儿便涂上一层灰。显然,这种茶炉已落后于时代。
这家茶馆的主人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女人。看得出,她很爱整洁。茶馆门旁一个石墩上,总是放着一个破了边的青铜盆,里面盛半盆清水,浸一条素花印染毛巾。老女人每捣弄一次炭火,便出来掸掸身上的灰尘,拧出湿毛巾擦一把。几次下来,盆里水脏了,再换上清水,仍旧放在老地方。
茶馆前头,有一棵三个人才能合抱的老柳树,树皮枯皱,疤痕累累,似乎已经老死了。其实不然,往上看,树干苍劲,势若飞腾,显示着旺盛的生命力。巨大的树帽几乎罩住了整个三岔路口,浓密的枝条遮住日头、天光,树荫下凉气浸骨。风过处,常有一些朽枝残叶掉下来。老女人每隔一会儿,便打扫一遍,茶馆门前始终是干干净净的。客人坐在这里喝茶、乘凉,一边观看街头小景,是再好不过的了。
女主人很周到,却很少言语,从不像一般老妇人那样唠叨,更不为招徕顾客而假作殷勤。她只是默默地做事,添炭、提水、冲茶,显得有条不紊。客人来了,简单地打个招呼:“坐吧。”但又绝不会让人感到一丝冷淡。
这女主人有六十多岁了,身材依旧那样挺拔,面孔仍旧那样白皙。由此可以判断,她年轻时没有出大力干过多少活儿。假如在薄暮或者晨光熹微的时候看她忙碌,你一定会禁不住发出一声赞叹,遥想出她当年的风姿。然而,岁月毕竟是无情的。这女人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眼角、嘴角都布满了放射性的皱纹。细细端详,那完全是一副老人的面孔了。
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有。他们住在镇子东南角一座青砖瓦房的三合院里。家里包种了五亩地,还包管着七亩苹果园,生活很富裕。按说她已有条件享受天伦之乐,什么都不干了。可她不,宁愿一个人住在茶馆里,常年过着孤独的生活。
本来,农村像她这个年龄的妇女,没有几个能安享清福的。但她之所以不愿闲着,还不完全由于那种勤劳的惯性,也不是为儿孙积敛财富。不,都不是。她似乎只是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或者,在做一件前人未竟的事业。这件事和儿孙没有任何关系。逢集逢会比较忙时,儿子、媳妇都来帮忙,但也只是帮助冲茶、收碗。捣弄炭火之类脏活,绝不让孩子们沾手。她疼爱他们,疼爱得小心翼翼。仿佛自己吃苦受累是应该的,享福的倒应该是孩子们。
秋冬之季,如果不是集日,一大早镇上的居民提过水后,白天来喝闲茶的人就少了。这时,她便常去黄河滩里打草,扎成一大捆,一个人往家背。草捆太大太沉重了,压得她几乎弯到了地面,脊背和满头白发都被埋住,只露出两截很瘦很细的腿,稍微离得远一点,只能看到一个很大的草团在慢慢蠕动。废黄河滩可以打草的地方,离家最近也有三四里路。她背到家来一路上要歇息十几次,每一次都是张口喘气,汗水把白发湿成一缕缕的。柴草背到家里后,在街上换成硬柴烧茶水。其实,家里并不缺少烧柴,光每年剪掉的果枝就堆得一垛垛的。可她一定要去黄河滩里打草,隔些日子就要去一趟。好像不仅仅是为了打草,而是去那里寻找什么。那里有她失落的岁月,有她怀念的旧物。每逢她去打草,儿子、媳妇总会有一个人去接她,但从来不劝阻她。他们理解老人的心思。
有时,她还从黄河故道里挖些苦胆草来。这种草秋天开花,金黄色,很小,很美。叶子碧绿碧绿的,形状如残边的宝剑。根叶都是苦的,独有小花散出一点淡淡的幽香。寻常,苦胆草好在水渠崖坎边生长,当地人称为崖渠芝,视为灵芝草一样可爱。把它比作灵芝草是有些过了,但苦胆草确实逗人喜欢。秋天,当万木萧条、野草枯衰的时候,它却团团簇簇、嫩绿嫩绿的,在风霜面前呈现着盎然生机。节气慢慢逼近寒冬,它又索性绽开一朵朵金色的小花,这里那里,点缀于荒野,恣意地显示着生命的力量。
苦胆草还有一项可贵的功用,就是入药。它性凉,能清肝胆之热。人肝火过旺时,中医先生开个方子,里面常有它。茶馆女主人采集苦胆草,并不是为谁治病,而是晒干了存放起来。等春天清明节前后,再采集一些嫩柳芽,也晒干了,和苦胆草掺在一起泡茶。
这种茶颜色红亮,很浓。上面漂几点泡开的苦胆草花,吹一吹,浮浮荡荡;喝一口,有些苦味。故而柳镇的一般青年人不愿喝它。倒是一些老年人喜欢。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真正的茶客,更爱。在他们看来,那些白铁皮茶炉烧出的开水,不像个样子,放一会儿就成了温吞水。而这里却是七星灶,用的是老铜壶,水滚烫滚烫的,不仅热,且像陈酒一样,别有一股醇味。他们常常端一把紫砂壶,向女主人要一点苦茶叶放在里头,提壶往里一冲,盖上焖一会儿,便有滋有味地喝起来。
老女人自己更是酷爱这种茶,但她大都是在晚上没有茶客的时候,慢慢喝,慢慢品。白天,她照例是很忙碌的。她宁愿忙碌,忙碌能使她忘掉一切。
如果是阴雨天,难得有一阵清静的时候。可对她说来,却是一种折磨。她会久久地坐在茶馆当门,望着丁字街口出神。这种时候,街上是冷清凄凉的,偶有行人走过,也是脚步匆忙。密雨穿透老柳树的枝叶,沙沙地落在青石板上,雨滴摔得粉碎,然后又聚拢来,结成一个又一个小水汪。水汪一会儿也不平静,不停地跳荡着迎接新的雨滴。这些小雨滴仿佛不论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都是永远不可分离的。
老女人凝神注视着那里,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那目光是凝滞的、深沉的;面色是阴郁的、忧伤的;似乎在沉思,在回忆。这神情会使人想到,她定是一位饱经世事,有过太多精神创伤的老人。
是的,人老了总爱回忆,在回忆中咀嚼人生。
她的茶馆是太陈旧了。陈旧得不合时宜。和柳镇另外十几家茶馆比起来,简直显得有点丑陋。
可是,亲爱的读者,你切莫因此而瞧不起它。你想得到吗?就是这家丑陋的茶馆,却是柳镇街上的第一家茶馆。在柳镇可是具有开创性的地位的。
也许,你更不会想到,三十年前开创这家茶馆的人,竟是一个曾两次走上断头台的大土匪!
现在的女主人,和当年那个土匪是什么关系?夫妻?情人?老实讲,一句话是说不清的。但是,我要提醒你,假如你有机会经过柳镇,而且是在这家茶馆喝茶,说话时千万小心一点,且莫唐突了。
有一次,一个三十多岁书生模样的人在这里歇脚,看到茶馆如此陈旧,好心地建议说:“老人家,都什么年月了,还用这些破铜壶烧茶?你看人家大茶炉,又干净又赚钱,多好啊!”的确,他不明白,这老太太为什么像保留文物一样,固执地保留着这个旧式茶馆。
不料,这话却无意间把老人推向一个痛苦的深渊。只见她原本平静的脸陡然失色,嘴角痉挛,脚步踉跄着进屋去了。过路的书生正在诧异,坐在旁边的一位老者慢慢把脸向他转去。这老者已是耄耋之年,个头高大,两耳下垂,一直到脖子里,都是浓密的髭须。他面前的茶桌上放了一把断了嘴的紫砂壶。书生来时,就见他坐在这里,大约是个老茶客了。看起来,这茶客并不聋。他愠怒地看着过路的书生,用浑重的声音低声告诫说:“喝完茶,赶快走你的路!——记住:往后再经过这里喝茶,有钱没钱不当紧的,只是要少说废话!懂不?”
过路书生不懂。岂止不懂,完全蒙了。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惹得女主人如此神经过敏,还被老者教训了一通:少说废话?还有什么——有钱没钱照样儿喝茶?……这话互不搭界呀!书生神情尴尬,如坠五里雾中。可他终究没敢再打听什么,丢下钱,连忙起身走了,带着委屈,带着后悔,也带着一个恼人的谜。
这家旧式茶馆是一个谜,一个迷人的谜,一个惊心动魄的谜。
可它到底还是被揭开了!
揭开谜底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不识趣的过路书生,就是我——本书的作者。
当时,我正沿七百里黄河故道徒步考察,沿途采风猎奇,计划写一部反映故道两岸人民命运变化的。那天,风尘仆仆赶到柳镇时,已近黄昏。想不到在老柳树底下歇脚喝茶时,碰上了这桩怪事,哪肯轻易放过!
那天晚上,我并没有离开柳镇,就在丁字街口北边不远的马家客栈住下了。这家客栈兼开饭馆,吃住都方便。我很快就和马老板混熟了。几天以后,又通过马老板认识了赵铁匠、剃头的吴师傅、钉鞋的李老头,还有那位教训了我一通的茶馆老客。这位茶馆老客姓刘,据说是柳镇的老镇长,也是这部作品里的重要人物之一。
他们知道了我是写书的,都非常激动,特别是老镇长。他拎着一杆二尺长的竹节烟袋,连连说:“这家茶馆有故事,有故事呢!我说,那天呢,不是我……发火。这里头的弯弯曲曲……你不清楚……有故事,有故事呢!”
看来,他还记着上次教训我的事。我笑了。
之后,我在柳镇住了三个月,中间又到县城翻阅了一些档案。当我把一切都搞清了时,我自己的心也激动得发抖了。
这不是什么谜,而是一部悲壮的人生史话!
我惶悚了,深感没有力量驾驭它。
但我终究还是决定要写。
于是,我依据大量的采访笔记,整理了这份原始素材奉献给读者。
那么,故事就从头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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