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锐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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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原来跟庞人铨是认识的,他们是湘潭同乡,两家相距只有三四十里路。在驱张运动时,庞对毛泽东就很信服。据一些老工人回忆,毛泽东在1921年曾同黄爱、庞人铨一起到安源考察过工运。毛泽东鼓励黄、庞反抗资本家,反抗赵恒惕,鼓励他们做工人运动,但批评他们只作经济斗争,没有严密组织、没有远大政治目的的工人运动方针,批评他们想用炸弹、手枪干掉政府的糊涂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批评他们的只谈工会而不研究马克思主义。毛泽东回忆他同黄、庞的关系说,在无政府主义的分子反对马克思主义者的情况下,“在许多斗争中,我们是支持他们的……我们同无政府主义者达成妥协,并且通过协商,防止了他们许多轻率和无益的行动”。1921年12月,第三国际代表马林去桂林会见孙中山,路过长沙时,曾同黄、庞有过接触,“花了一个晚上给他们讲阶级斗争、俄国革命”。
在劳工会成立周年纪念时,毛泽东同志写了一篇《所希望于劳工会》的文章,刊登在《劳动周刊》上,针对劳工会的弱点,以马克思主义者对待工人运动的基本观点,对劳工会提出三个希望:一是劳动组合的目的,不仅在团结劳动者以罢工手段赢得增加工资、缩短工时等胜利,“尤在养成阶级的自觉,以全阶级的大团结,谋全阶级的根本利益”。二是工会组织要有民主产生的全权办事机构,如劳工会的职员太多,分部太繁,权力太分,甚不妥当。三是为加强工人对工会的组织观念,工人应该养活自己的工会,要准备罢工基金,工人必须缴最低限度的会费。这篇短文最后以“各尽所能,各取所值”、“全世界都是劳动者的”、“全世界劳动者团结起来”等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口号,来鼓励劳工会的全体会员。
根据毛泽东的建议,劳工会进行了改组,集中成立书记、宣传、组织三部,并请毛泽东助理会务。对于毛泽东“小组织大联合”的主张,黄爱、庞人铨完全赞成。于是,劳工会在最后阶段成立了土木、机械、印械等10多个工会,会员也交会费了。
毛泽东除自己经常帮助、教育黄爱、庞人铨之外,还指定个别同志同黄、庞保持经常的联系。大概就在1921年底的时候,他们两人终于都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黄、庞牺牲后,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央委员会出版的《先驱》第十五期上,曾公布黄、庞是我们“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好团员、全国学生的先觉”。共产国际的代表马林对黄、庞的活动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当时他写给国际执委会的报告中说:“在上海,我对中国的运动及其发展的可能性获得一种十分悲观的观点。我在南方才发现工作大有可为,而且能够成功……长沙的青年团体组织了反对华盛顿会议的游行示威,并且建立了一个纺织工人协会,于1921年底举行罢工。这时,这个青年组织的两位领导人被省长逮捕并杀害。”关于党当时同黄、庞的关系,邓中夏在《中国职工运动简史》中是这样记载的:“1921年共产党湖南省党部成立之后,便着手与黄、庞携手合作。真的,黄、庞那时候曾倾向过共产党,在他们被杀之前二月,确曾被介绍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
1922年1月,第一纱厂工人为要求年终奖金,全体罢工。华实公司贿赂赵恒惕5万元,要他加害黄、庞。1922年1月16日深夜,黄爱、庞人铨跟华实公司在劳工会协商调停罢工问题以后,赵恒惕派来军队,将他们两人捕去,因害怕工人群众抗议,未经审问,于17日凌晨四时偷偷押往浏阳门外斩首。这一天正下过大雪,鲜血染红了雪地!赵恒惕随即将劳工会和该会出版的《劳工周刊》一并查封。
在黄、庞被杀害之前,赵恒惕对毛泽东已很注意,有各种欲加迫害的传言。经同志们的再三劝说,毛泽东曾暂时住到长沙东乡板仓杨开慧家中。黄、庞被杀的消息传出后,毛泽东极为愤激,不顾一切劝阻,决定马上进城,他说:“干革命,怕死还行吗?”进城后,立即召开会议,布置对赵恒惕的斗争和稳定工人的情绪。黄、庞被杀这天,许多工人停止了工作,跑到劳工会的门口痛哭。下午,在旧省府所在地又一村一带挤满了工人群众,工人们悲愤极了,自发地冲进内务厅、财政厅等衙门向赵恒惕政府表示严重抗议。不久以后,在毛泽东亲自主持下,工人群众在船山学社召开了两次黄、庞追悼会,并发行纪念特刊。以后每年1月17日这天,长沙和全国许多地方,必召开黄、庞纪念会,发行纪念刊。1927年1月,湖南人民隆重公葬了黄爱、庞人铨、黄静源四位革命烈士。赵恒惕当时将湖南的报纸严密封锁起来,不准刊登与此事有关的任何报道。毛泽东根据过去领导驱张运动的经验,特将李立三从安源调来,指示他到常德动员黄爱的60多岁的父亲,同去上海,控诉赵恒惕的暴行。李与黄父到上海后,展开反赵宣传,以湖南工界名义通电全国,痛斥赵的罪恶,将赵屠杀黄、庞的经过详情,在上海、广州、北京各地的报纸上发表出来。毛泽东自己也到上海待了一个短时期,后来回忆说:他被派遣到上海去帮助组织反赵恒惕运动;同时也是为了去参加党的二次代表大会。在上海停留时,他主持了上海的黄、庞追悼会,动员国内名流学者打电报抗议赵的暴行,激起各界人士的公愤。
黄爱1919年在天津读书,参加学生爱国运动时,是周恩来等创办的“觉悟社”的社友,他们两人间有较深的友谊。周恩来在德国接到国内同志的信,得知黄、庞被杀事件后,极为悲愤。写了一篇政治思想性很强的诗《生别死离》悼念死者,抒写了无产阶级的生死观,表示了要为“共产花开”、“赤旗飞扬”而奋斗牺牲的决心。1922年作的诗篇和复信,后来发表在1923年4月15日天津《新民意报》副刊《觉邮》上。周恩来在信中说:“知道黄君正品因长沙纱厂罢工事,遭了赵恒惕同资本家的诱杀。一时百感交集,更念及当时同志,遂作此篇,用表吾意所向,兼示诸友。”全诗共六段。第一段四句:“壮烈的死,苟且的生,贪生怕死,何如重死轻生!”第三、第四两段表示了这样的决心和志向:“没有耕耘,哪来收获?没播革命的种子,却盼共产花开!梦想赤色的旗儿飞扬,却不用血来染它,天下哪有这类便宜事?坐着谈,何如起来行!贪生的人,也悲伤别离,也随着死生,只是他们却识不透这感人的永别,永别的感人。”他给国内战友的信中还说:“正品的事,真是壮烈而又悲惨。这不仅在中国为创见,便在世界劳动运动中也是仅见。我们对于友谊的感念上,不免要有点悲伤;但对他的纪念,却只有一个努力!我对他唯一的纪念,便是上边表示我的心志的那首诗,和最近对于cp坚定的倾向。得到正品这个死耗,更使我的意念十分坚决,无论如何,我总信我可以不负这个死友了。”
从周恩来这篇悲壮激昂的诗篇和信中的誓言,我们可以了解到黄、庞被害事件,当时在全国先进青年中所起的巨大反响。
赵恒惕这时正打着“省自治”的假招牌向全国招摇撞骗;他的《省宪法》刚公布(1922年1月1日公布)了16天,便施行如此残暴的屠杀政策。毛泽东领导的反赵宣传运动,使得赵恒惕在全国刚刚想建立的一点假名誉,马上彻底扫地了。赵恒惕对此事甚为苦恼,但也无可奈何。在毛泽东的领导下,1922年至1923年,湖南工人运动猛烈开展起来,赵恒惕不敢马上再采取屠杀政策,这也是原因之一。后来同赵恒惕进行当面的说理斗争时,毛泽东还曾为黄、庞辩护,揭露赵的屠杀阴谋。
《中国职工运动简史》说:“黄、庞被杀以后,职工运动遭一顿挫,所谓湖南劳工会分子皆逃亡在外,但共产党员却并不跑。在白色恐怖之下做极困苦艰难的工作。过数月后,开始罢工斗争。”劳工会中的坏分子,后来借黄、庞之死,敛钱自肥,并受军阀收买,五卅运动时成为工贼,破坏上海罢工运动。劳工会另外一些上层分子如翦去病等,在毛泽东的帮助下,坚持了革命工作,后来都加入了党。劳工会的基层群众,经过毛泽东和党长期艰苦的工作,更是绝大多数都在党的领导下从事斗争了。
经过毛泽东的争取和教育,黄爱、庞人铨以及劳工会群众的转变,也就是马克思主义对于无政府主义的胜利。黄爱、庞人铨是中国工人运动中最早牺牲的英雄,他们两人是值得纪念的。
闻名全国的安源大罢工
1922年9月,安源路矿(安源煤矿和株萍铁路)17万人的大罢工,是毛泽东领导的湖南工人运动旗开得胜的第一次大战斗。这块工人运动的处女地,从勘察、开拓到建设,大罢工的酝酿、发动到斗争的胜利,以及巩固和发展胜利的成果,自始至终,都是他亲自参加和领导的。这次大罢工的彻底胜利,罢工所获得的战果,对于当时全国工人运动的发展曾有巨大的影响,对湖南工人运动和革命运动的影响尤大。
安源属江西萍乡。由于邻近湖南,且有株(洲)萍铁路与粤汉铁路相接,因此历来在政治、经济上同湖南的关系密切。在安源煤矿和株萍路上做工的人,湖南籍的占很大比重。
安源为当时中国较大的矿业之一,1898年创办,以“官督商办”名义,向德国借款,用新法开采,每天可出煤2000多吨,炼焦约七八百吨,主要供大冶铁矿和汉阳铁厂做燃料。1907年,三处企业合组为汉冶萍公司。后来日本帝国主义以大批借款方式,夺取了公司的全部实权。
从清末到民初,所谓“官督商办”之类的官僚资本企业中,“总办”、“帮办”一类要职,大都由一些不学无术的官绅担任;企业内部更豢养着一大批寄生虫。官僚股东们对企业的放款多属高利贷性质,“私囊日充,公款日亏”。这些企业往往依赖外债维持,终于实际上逐渐成为帝国主义控制的产业。企业中的工程大权,也多为外国的工头掌管;整个企业的管理则是封建把头制。
安源路矿特别是煤矿的工人也不例外,一开始就受着帝国主义、官僚买办资本和封建势力的三重压迫。安源工人是有斗争传统的。早在1903年,即发生过反抗洋人和监工的斗争,曾迫使外国人逃避,窿内职员不敢下窿,20世纪20年代初,安源煤矿约有12万工人,株萍铁路有4500工人。
煤矿各方面的设备很差。矿井内(时称窿内)根本谈不上什么安全设施,常常发生冒顶、倒塌、穿水、起火等严重事故。“早晨有人下井去,不知晚上出不出。”工人被压伤乃至烧死、淹毙是很平常的事。死一个人,只给16块钱的“安葬费”。
工人的工资制度,除一部分机械工人和杂工属计日工资外,全部窿内工人等都是封建的包工制。如窿内采煤工,矿局所给工资,每人每日可合银洋二角七八分,而工人实得每日只合铜圆二十六七枚(当时每元可换铜圆210余枚)。“工头剥削所得,实在工人工资一倍以上。且当发给工资时,又得剥削其尾数。他如歇工扣伙食,误事罚工资,重利盘剥等,无所不用其极。是故工头每月收入有银洋七八百元者,有上千元者。”当时的总监工王鸿卿,每月可得2000元。“工头与职员双方勾结,一方尽力剥削工人之血汗,一方又着手于‘吃点’(向矿局领30人工资,只雇用20人做工);‘做窿’(矿下隧道所用材料与人工,尽量扣押、虚报);‘买空’(虚报产量),等等。窿外各种包头于工人工资,皆有同等之剥削,间有剥削工人工资至三四倍以上者。”
煤矿当局和工头们为了获得超额的利润,加紧剥削工人,采取延长劳动时间,加强劳动强度和尽量压低工资等办法。工人每天要做工12甚至十四五个小时,工资不只低得不够活命,还时常拖欠不发。工人的生活真是同牛马一样:“窿工有食宿四区,计房屋百余间,每间约丈余宽,二丈余深,需住48人,然因房屋过少,竟有住至50人以上者。房中床具叠置,大类柜橱,空气恶劣,地位低湿。窿外工人亦稍有宿处,但亦不敷用。他如食宿处之食料,更属粗劣无比。工人洗澡池直等于一小市之泥沟。”三九天气,许多工人穿的还是破烂的单薄衣裳。害了病,更谈不上医药治疗。工人们中间有两首流行的顺口溜,一首是:“来了安源想挣钱,一来来了两三年,想回家看看老母亲,身上没得个盘缠钱。”另外一首是:“少年进炭棚,老来背竹筒;病了赶你走,死了不如狗!”
工头、监工和地方帮会头子,还在矿场附近伙设赌场、烟馆、妓院等,向工人压榨最后的一滴油水。
除开残酷地剥削工人之外,自矿长以及各级职员及工头、管班等,无不可以对工人有随意辱骂、殴打、罚工钱,直到开除或关禁闭的特权。“视工人有稍不如意者,即滥用私刑,如跪火炉、背铁球、带篾枷、抽马鞭、跪壁块等,或送警拘留,蛮加拷打。”监工中还有德国人,手里都是拿着一根硬木棒子。
安源煤矿工人的生活,是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悲惨的工人生活的一幅写照。
株萍铁路工人,“工资多计日制,其中黑幕较少,惟其职员平日无理之压迫,亦不稍减于矿局”。
从《新民学会会员通信集》第二集中,我们知道1920年11月下旬,毛泽东曾到萍乡作过一次调查。这次大概是以湖南平民教育促进会教员的身份,考察教育为名,而实际是准备开展工人运动来“旅行”的。凡从事一件工作尤其是重要的工作,必先作实际调查,了解具体情况,这是他早年就养成的一种习惯。这次考察的情形,没有留下可供引证的资料;但可以肯定的是,根据他1919年到过长辛店铁路工厂所得印象,两相比较,安源当更是充满人间苦难、阶级仇恨和革命烈火的地方。这里工人的生活和所受的剥削压迫,比长辛店更为惨苦。据《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略史》所载,1921年,路局火车房的工人同劳动组合书记部开始通信,“此后书记部所有各种书报及各处劳工解放运动之消息均次第传来,《工人周刊》等出版物,及时出张于工厂附近之墙壁”。《工人周刊》原是北京党组织于1921年六七月间创办的,后来成为劳动组合书记部的机关报。可能毛泽东从长沙也寄去过这些书报,因为他最早结识的,也是株萍路上的湖南籍工人。
1921年冬,当长沙的工人运动有了个头绪之后,经过长沙及株萍铁路工人的介绍,毛泽东以劳动组合书记部湖南分部负责人的身份,和李立三等徒步来到安源。他们以“参观”之名,深入矿井,到了内外厂和铁路机厂各处,共住了一个星期。安源的老工人还记得:毛泽东那时穿一身旧蓝布衣服,背着一把雨伞,态度异常诚恳谦虚,详细探问工人的工作和家庭生活情况,并谈到学习的好处,提议为他们办补习学校。有些工人当时很同意这个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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