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锐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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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湖南比之其他各省,有过之而无不及。
长沙的湘江河里停泊着挂“太阳旗”、“花旗”、“米字旗”的兵舰,河岸上是“日清”、“太古”、“怡和”等外国公司的大洋房,日本的轮船公司、银行、工厂和商店等在长沙已不下二三十家。全国有名的锡矿山、水口山的矿砂都为外商所控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矿砂销路突然猛降,大批矿冶工人因而失业。
这个期间的湖南,前后为北洋军阀汤芗铭、傅良佐、张敬尧所统治,成为南北军阀长期拉锯的战场。天灾、匪灾和兵灾互相影响,连年不断,人民所受的灾害和痛苦是极其深重的。1915年,湘、资、沅、沣四水同时泛滥,全省有34县受灾,灾民数百万。之后1916年至1918年这3年,滨湖各县和长沙等地,大小水灾,倒垸溃堤,也从未间断。土匪的骚扰,更是蔓延全省,每月报灾县份,少则三五县,多则十几二十县,湘西、湘南各县,土匪常攻占县城;长沙、湘潭、益阳、宁乡、衡阳等首要之区,也是匪警频繁。对人民生活破坏最惨重的还属兵灾。特别是1917年至1918年,张敬尧进入湖南前后的南北大战,兵灾空前惨烈,报纸上充满了这一类记载。
根据当时报纸和各方面材料编辑的《湘灾纪略》(“湖南善后协会”1919年出版)第二篇《军暴》,关于这两年湖南的兵灾,其中概述部分有这样的记述:“自六年(1917年)十月,北兵溃退,攸(县)醴(陵)一带,于是始见杀掠矣,岳州于是始见焚毁矣。及南兵至岳,岳州且重受其扰矣。七年(1918年)三月,南兵由岳州溃退,长沙之银行、典当、商号,凡精华所萃之区,于是大受劫掠矣。道途所经,自长沙、湘潭、湘乡以达宝庆、衡阳、永州,又自平江、浏阳、株洲、醴陵以达攸县、茶陵,皆南军先去,北兵踵来,南兵既掠而过,北兵且掠、且淫、且杀而前。而南兵溃卒不能归队者,又勾结土匪骚扰乡村。时各县知事多被迫走,军队所置官吏又复动假军需,酷索苛勒,小民疲于奔命,有死无违。于是湘东一带,绵亘数百里间,无不遍遭蹂躏矣。而湘督张敬尧第七师踵至,大肆横暴,杀掠奸淫,靡所不至。湘东之民,如火益热。”1918年的南北战争中,受害最重的是几次拉锯的醴陵、株洲两地:“4月25日攸县败讯至,溃军麇集醴陵。自攸县以达株洲,无不遍遭焚掠,而尤以醴陵、株洲为甚。醴陵街市万家及渌江大桥,俱于4月27日夜分焚毁略尽。人民逃避不及,焚杀以死者殆数千人,积尸遍野。时北军势已不支,遂走株洲。翌日,南军追至,北军复焚株洲而走。市中房屋几尽,人民被杀戮者不可胜记。连日复战,南军败走攸县。5月7日,北军始由株洲列车至醴,时南军已尽出醴境。北军大肆杀掠,醴城居民,几无幸免。9日复火。于是醴城房屋8000余栋,及公署、教堂,尽付一炬。居民惨死又数千人。又复连日迫烧乡村房屋数千栋,火势半月不熄。奸淫掳掠,至不忍闻。环地百余里,不见人迹者20余日。而株洲一带,以数经战斗,残破无余。自株洲至萍乡老关,铁道两旁所有未毁民房,概为兵据。长沙、湘阴、湘潭,以受第七师之骚扰,民不宁居,土匪溃军又复乘便劫掠,而湘乡、衡山、衡阳、宝庆等县,亦屡经军队出入,战争数十次,居民十室十空。自军兴以来,湘省75县,几无完土。至于全省灾况,有罄竹难书者矣。要之,军暴所至,不外焚、杀、淫、掠四端。南军之掠,不减于北军。”
还可举出不在战事中心的常德、新化两县为例:
“常德水灾、兵灾交加。南北用兵,赈款中止,军事大兴,此去彼来,匪盗蜂起。沅水、沣水暴涨后,各村尽成泽国,垂熟之谷,尽付洪流。”
“新化市面闭门停业,百物腾贵,十室九空,贫民小民斋粥尚难自给,工匠佣作生活不能自谋。县城十余里外土匪出没,肆行抢劫或掳人,勒赎烤烙,强奸妇女,焚毁庐舍。兵燹余生,益之以饥馑,又益之以疾疫,实为数百年来未有之奇灾。”(摘自1918年3月8月间的湖南《大公报》,有删略。)
张敬尧部队(北兵)的纪律特别坏,当时民间流传有这样的歌谣:“灰面坨(读托uo,指吃面食的北兵),灰面坨,吃了我的鸭,吃了我的鹅,还要强奸我的老外婆!”
这一切情况,都是青年毛泽东所耳闻目睹的。帝国主义、封建军阀同人民的冲突,军阀同军阀的冲突,地主同农民的冲突,工人同资本家的冲突,顽固守旧同进步维新的冲突,这一切都反映到他的头脑中。他后来概括这个时候的情况道:“国家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坏,环境迫使人民活不下去。”
当时社会上一般人,也包括第一师范的多数教员和学生,由于周围所见尽是一片黑暗,“全省涂炭,无片净土”,看不到一线光明和希望,因而悲观情绪很浓厚。像“中国将亡,中国将亡,社会坏了,人心坏了”这一类的论调是随处可以听到的。
然而毛泽东和他的朋友完全不是这样,他们对中国的前途是充满信心和责任感的,他们平日所认真谈论的是如何积极探求救国之道。虽然当时他们还不可能具备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但他们同一切伟大的先觉者一样,总是在不懈地追求真理、追求光明。经过将近一年的酝酿,毛泽东和他的最要好的朋友们经常交换读书心得,谈论个人与社会国家的前途,认为时局太危急了,学问的需要太迫切了,深深感到有结成一个团体的必要。他回忆这个时候的情形道:“我同住在其他大小城市的许多学生和朋友建立了广泛的通信关系。我逐渐认识到有必要建立一个比较严密的组织。1917年,我和其他几位朋友一道,成立新民学会。”
毛泽东于1920年写的《新民学会会务报告》第一号有这样的说明,他和他的朋友们,经过多年酝酿:“乃得到一种结论,就是‘集合同志,创造新环境,为共同的活动’。于是乃有成立学会的提议,一提议就得到大家的赞同了。这时候发起诸人的意思至简单,只觉得自己品性要改造,学问要进步,因此求友互助之心热切到十分。——这实在是学会发起的第一个根本原因。又这时候国内的新思想和新文学已经发起了,旧思想、旧伦理和旧文学,在诸人眼中,已一扫而空,顿觉静的生活与孤独的生活之非,一个翻转而为动的生活与团体的生活之追求。——这也是学会发起的一个原因。”
五四运动时,北京、上海、天津、汉口、杭州等地进步的知识青年,大体都有一种自发的进步组织,如恽代英等在武汉组织的“利群社”,周恩来等在天津组织的“觉悟社”等。这些会社的大多数,或多或少地是在《新青年》影响下组织起来的。新民学会是这种组织中最早的也是曾起作用最大的一个。
新民学会的正式成立是在第二年。1918年4月14日,一个礼拜天,在长沙岳麓山下小丘大马山旁、渫湾市侧刘家台子蔡和森的家(这所房子原是一个墓庐形式,现在已修复辟为纪念馆),开了新民学会的成立会。第一批会员21人。这天到会的共有13人,除毛泽东外,另外12人是蔡和森、何叔衡、邹蕴真、邹彝鼎、周明谛、叶兆桢、张昆弟、陈绍休、萧子升、萧子璋、罗章龙和陈书农。未及到会的有陈昌、熊光楚、周世钊、罗学瓒、李维汉、曾以鲁、傅昌钰、彭道良8人。其中除罗章龙外,都是一师学生或校友。会上通过了一个由毛泽东起草的章程。学会宗旨为“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这就是说,这是一个研究学术、追求个人进步、进而发动一场精神革命以改造国民性的学术团体。章程中还有五项属于生活方面的戒条:不虚伪、不懒惰、不浪费、不赌博、不狎妓。这种所谓“五不”,似属平淡消极,实则是他们这批同志当时极力提倡的道德实践,这也同杨昌济的引导有关。
1918年6月间,毛泽东在第一师范毕业了。他和朋友们寄住在岳麓山“湖南大学筹备处”(即岳麓书院的半学斋)。他们都很穷,吃上一顿愁下一顿,吃的是蚕豆拌着米煮的饭;赤脚草鞋,上山捡柴,到很远的地方挑水。他们一边读着书,一边作今后的计划。这种工读生活,大家精神上感到一种分外的振奋。他们有时到山上的爱晚亭、云麓宫、禹王碑等处玩玩,有时到溁湾市、水陆洲等地走走;有时看看晚霞,有时望望明月。然而大家的心情是并不悠闲的,个人前途和天下大事都待解决。自己向何处去,湖南向何处去,中国向何处去,用什么方法来解决这许多复杂的问题?毛泽东的心情是最不宁静的,岳麓山古迹中流传的一副老对联:“四面云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正好作为他当时的心情写照。帝国主义势力的扩张,军阀的横行,张敬尧的昏暴,青年的烦闷,工农大众的痛苦,这一系列的问题,常常萦回在他的脑中。他极其渴望找到彻底解决中国问题的道路,也筹划到革命思想的摇篮——北京去。
毛泽东在1925年经过长沙时作的《沁园春·长沙》这首词正是回忆这时候的动人情景: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一片橘林的水陆洲头,满山红叶的岳麓秋色,都目睹过他们学生时代不平凡的生活。在广大人民处于水深火热的封建军阀统治的时代,这一群立志匡时、扭转乾坤的青年朋友,意气风发,才华喷溢,热情奔放,斗志昂扬。他们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痛恨和蔑视一切旧的势力,不论是“豹虎满环瀛”的帝国主义,还是“蹂躏无余隙”的大小军阀,在他们眼中,不过是粪土一堆。词中末句写的是他们在江心激流中游泳时,使得急驶的船舶都不得不回避。这正反映了青年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当时的心情:他们已下定决心投入革命的大风大浪之中,不怕任何艰难险阻,定要引导中国人民达到胜利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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