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锐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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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对毛泽东、蔡和森这些湖南青年是极为看重的。为此,1920年陈发表过一篇题名《欢迎湖南人的精神》的文章,一开头就说:“我们安徽人在湖南地方造的罪孽太多了,我也是安徽人之一,所以对着湖南人非常地惭愧。”这显然是对湖南驱张运动(驱逐湖南督军张敬尧)的响应,叫湖南人遭灾受罪的张敬尧是安徽霍邱人。文中提到湖南人的奋斗精神,举了艰苦奋斗的学者王船山,扎硬寨打死战的书生曾国藩、罗泽南,坚韧不拔的军人黄克强和蔡松坡为例。陈说,他们奋斗不过的精神,“已渐渐在一班可爱可敬的青年身上复活了”。这“可爱可敬的青年”中,显然就有为驱张来京的毛泽东这些人。蔡和森在北京进行赴法勤工俭学活动时,也认识了陈独秀,他1920年2月到法国,这年夏天就开始建党的活动,同陈独秀也取得了联系。
1920年7月,从上海回到湖南之后,毛泽东发表了一系列的文章:《湖南建设问题的根本问题——湖南共和国》、《打破没有基础的大中国建设许多的中国从湖南做起》、《绝对赞成“湖南门罗主义”》、《湖南受中国之累以历史及现状证明之》、《“湖南自治运动”应该发起了》、《反对统一》等10多篇。这些文章所提出的解决问题的方案,显然都不是切实可行的,可是作者对当时存在的问题,却是看得清楚而深刻的。在这些文章中所包含的正确的和错误的意见,有价值的和无甚价值的意见中,我们不知道的是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反映了陈独秀的意见,但可以断言,它们必定在某种程度反映了陈的意见,这从陈当时发表的文章中可以得到证实。
毛泽东在一师读《新青年》时,也很喜欢胡适的文章,因此同斯诺谈话时,胡、陈并列:“非常钦佩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五四运动时由陈独秀、胡适等主编的另一个周刊,《每周评论》,对毛泽东的影响也是很大的。他办《湘江评论》,无论刊名和倾向,形式和内容,都可以明显看出《每周评论》的影响。胡适也是这样看的,他甚至把新创刊的《湘江评论》称作《每周评论》的“小兄弟”,在《每周评论》第36号(1919年8月24日出版)上发表的《介绍新出版物》一文中说:“现在新出版的周报和小日报,数目很不少了。北自北京,南至广州,东从上海、苏州,西至四川,几乎没有一个城市没有这类新派的报纸……现在我们特别介绍我们新添的两个小兄弟,一个是长沙的《湘江评论》,一个是成都的《星期日》。”在这篇文章里,胡适特别赞赏毛泽东的《民众的大联合》一文。他说:“《湘江评论》第二、第三、第四期的《民众的大联合》一篇大文章,眼光很远大;议论也很痛快,确是现今的重要文字。”
一个说是“楷模”,一个说是“小兄弟”、“好兄弟”,可见在五四运动时,他们是志同道合地向旧势力进攻的。
1919年7月,胡适在《每周评论》第31号上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以为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事。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胡适甚至以为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这“外来进口的主义”指的是什么?他没有明说。他只是表示反对谈“根本解决”社会问题的主义,而主张去研究诸如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女子解放问题,等等;但是人们都知道,胡适反对的是主张“根本解决”的马克思主义。这一点,胡适自己后来也是承认的,晚年他在台湾出的《胡适口述自传》中说:这“问题与主义之争”,是“我和马克思主义者冲突的第一回合”。
胡适的这篇文章引起了毛泽东极大的兴趣。作为响应,他甚至想组织一个“问题研究会”。这个设想虽然后来并未实现,但从他所拟定的《问题研究会章程》(以下简称《章程》)中,可以看出他的态度来。这《章程》曾经印发,在北京大学念书的朋友邓中夏将它刊在《北京大学日刊》第467号(1919年10月23日)上。《章程》共分12条,第一条说宗旨:“凡事或理之为现代化生所必需,或不必需,而均尚未得适当之解决,致影响于现代人生之进步者,成为问题。同人今设一会,注重解决如斯之问题,先从研究入手,定名为问题研究会。”第二条列举了一批有待研究的问题,大项目列了71题,例如(一)教育问题,(二)女子问题,(三)国语问题(白话文问题)之类。涉及政治、经济、社会、历史、国际、技术等许多方面。问题大可以大到“国家制度改良及国家制度应否废弃问题”(第8题)、“民族自决问题”(第11题)、“经济自由问题”(第12题)、“社会主义能否实施问题”(第18题);问题具体可以具体到“飞渡天山问题”(第35题)等。在这大大小小71个题目中,有八个题目又包含若干小题目,共计81个。如教育问题中列举了17个小问题(如(1)教育普及问题、(9)废止考试问题、(10)杜威教育说如何实施问题,等等)。这第17小题是很有意思的。杜威这位提倡实用主义的哲学家,是胡适心目中的一尊偶像,胡适的“多研究些问题”的主张,正是来源于杜威的实用主义和那一点一滴的改良主义。当时胡适请杜威来中国讲学,为时两年又两个月。1920年10月26日,杜威在长沙讲演,毛泽东曾应湖南《大公报》之约担任记录。《章程》中,毛说的是“如何实施”杜威的教育说,就清楚不过地表明他当时认同杜威和胡适的意见。当年由毛泽东等创办的文化书社经销图书中,就有杜威在华的演讲录《杜威五大讲演》,并将它与《马克思资本论入门》、《达尔文物种原始》、《社会主义史》等书,一同列为“书之重要者”,郑重向读者推荐。可见当时他对各种新的思想学说,都抱有兴趣、兼容并蓄的。
除了杜威教育说外,我们还可以从《章程》中看到毛泽东赞成胡适主张的例证。例如,胡适的这篇文章中提到了“大总统权限问题”,《章程》第2条所列问题中之(五八),就是这个问题。此外,胡适文章说的“女子解放问题”,在章程中“女子问题”中分列为17个小题目,诸如参政、教育、职业、贞操、放足等,比胡适文章分得更细也想得更细了。胡适文章提到了“加入国际联盟问题”,《章程》也有(十五)国际联盟问题,以及有关的印度自治、爱尔兰独立、土耳其分裂、埃及骚乱、山东问题、退回庚子赔款问题等。这也是把胡适提出的问题更全面更具体化了。
胡适的文章发表之后,李大钊发表了一篇《再论问题与主义》,表示了不同的意见,刊在1919年8月17日出版的《每周评论》第35号。毛泽东的《问题研究会章程》是9月1日写的。从时间上来说,毛在草拟这《章程》时,有可能已经看到李文,也有可能还没有来得及看到李文。从当时交通、邮递的情况来推想,很可能没有看到。从《章程》内容看,大体上都是胡适的意见,李大钊的意见在其中没有得到反映。李文中说:“我觉得‘问题’与‘主义’,有不能十分分离的关系。”《章程》第三条说:“问题之研究,须以学理为根据。因此在各种问题研究之先,须为各种主义之研究。”这是不是反映了李大钊的意见呢?并不是的。只要看《章程》这一条中说的,“下列各种主义,为特须注重研究之主义”,就明白了。《章程》所列举的各种主义是:“(1)哲学上之主义,(2)伦理上之主义,(3)教育上之主义,(4)宗教上之主义,(5)文学上之主义,(6)美术上之主义,(7)政治上之主义,(8)经济上之主义,(9)法律上之主义,(10)科学上之规律。”很清楚,这里列出的各种主义,只不过是那许多大大小小问题的归类和概括,名为“主义”,其实也多是“问题”,同李大钊心目中的马克思主义或布尔什维主义,并不是一回事。
据毛泽东所撰《新民学会会务报告》(第一号),1918年秋,新民学会在北京的会员同胡适也有接触:“会友在京,曾请蔡孑民、陶孟和、胡适之先生各谈话一次,均在北大文科大楼。谈话形式,为会友提出问题,请其答复。所谈多学术及人生观问题。”1919年12月,为了驱逐湖南督军张敬尧,毛泽东率湖南各界驱张代表团赴京,在北京停留了3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他同胡适又有所接触。他后来同斯诺谈起此事:“那时候我也遇见了胡适,我去拜访他,想争取他支持湖南学生的斗争。”在1920年3月14日毛致周世钊的信中,谈了一些他同胡适交谈的内容。那时许多人都热心出国留学,毛对此颇不以这然,同胡适讨论了出国留学的得失。毛在信中对周世钊说:“我曾以此问过胡适之和黎邵西两位,他们都以我的意见为然,胡适之并且作过一篇《非留学篇》。”
《非留学篇》载于1914年1月出版的《留美学生年报》第3号,主张设立国立大学为培养本国人才之所。文章说:“一国无地可为高等学问授受之所,则固有之文明,日即干沦亡,而输入之文明,亦扦格不适用,以其未经本国人士之锻炼也。”本国办了好的大学,就不一定都要出国留学了。在办学方法上,胡适认为中国古代的书院重视自修与研究,其精神与当时在教育界颇有影响的“道尔顿制”相近,可以采用。这一想法深深吸引了毛泽东。
在同一封信中,毛还告诉周世钊,他曾经同胡适商谈过创办自修大学的计划:“我想我们在长沙要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可以邀合同志,租一所房子,办一个自修大学(这个名字是胡适之先生造的)。我们在这个大学里实行共产的生活。”
毛泽东绕道天津、上海等地,于7月7日回到长沙。1920年7月9日他写了一信给胡适:
“适之先生:
在沪上一信,达到了吗?我前天返湘。湘自张(敬尧)去,气象一新,教育界颇有蓬勃之象。将来湖南有多点须借重先生,俟时机到,当详细奉商,暂不多赘。此颂教安。”
此信手稿现在保存下来了。从这一短简中,人们可以想见当日毛对胡适是很尊重的。毛写给胡的信还不止这一封。据说,胡适1949年离开大陆前,在上海图书馆查找他存放的书信。当他知道毛泽东给他的信已经销毁,曾深表惋惜。
1923年,毛泽东在《新时代》创刊号(1923年4月10日出版)上发表《外力,军阀与革命》一文,将国内各派势力分为三派:革命的民主派、非革命的民主派和反动派。他把胡适等“新兴的资产阶级”划归“非革命的民主派”,并且认为他们是可以同革命派合作的。
新闻学研究会和邵飘萍
1918年8月,毛泽东到北京后,为解决生活开销,由杨昌济的介绍,到北京大学图书馆当助理员。职务是在红楼第二阅览室管理报刊,并登记阅览者的姓名。虽然待遇菲薄,工作琐碎,但确是一个极好的学习机会,因为已置身于北京大学这个新文化运动的堡垒之中。
自从在长沙当新军的列兵起,毛就养成了良好的读报习惯,现在更是如鱼得水了。北大这个阅览室当然比第一师范的要丰富得多,他可以广泛京、津、沪和全国的重要报刊,进而研究各种学说。同时,可以经常旁听北大的有兴趣的课程,参加学校设立的各种学术团体的活动。这里值得一述的是参加新闻学研究会,这跟他早年就极其重视新闻报纸的作用大有关系。
蔡元培在北大时,治校“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无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听其自由发展”。校内各种新文化活动,他都予以支持。北大新闻学研究会于1918年10月14日成立,蔡元培被选为会长,亲自为该会制定了8条简章,其宗旨为“灌输新闻知识,培养新闻人材”。研究的内容包括:新闻之范围、采集、编辑、选题,以及新闻通信法,新闻纸与通讯社之组织。研究会每周都有讲课活动,北大文科教授徐宝璜为主任导师,讲授新闻学原理;邵飘萍为兼任导师,讲授办报经验。研究会还办了一种《新闻周刊》,由会员撰写稿件,作为实习阵地。戈公振著《中国报学史》称该会为“中国报业教育之发端”,该刊为“中国唯一传播新闻学识之报纸”。毛泽东获得听讲半年的证书。他同斯诺谈话时回忆说:在新闻学会里,“特别是邵飘萍,对我帮助很大。他是新闻学会的讲师,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具有热情理想和优良品质的人。1926年他被张作霖杀害了”。直到1974年,81岁的毛泽东会见外宾时,还曾提到邵飘萍其人。
邵飘萍(1884—1926),名振青,浙江金华人,为我国民主革命时期杰出的文化战士和著名报人,兼主笔、记者、经营和教学于一身,为新闻界的全才。他14岁中秀才,18岁毕业于浙江高等学堂。青年时,从崇拜康、梁到崇拜孙中山。1912年在杭州创办《汉民日报》,一年后即因反对袁世凯而被查封,其间曾3次入狱。1914年赴日留学,组织东京通讯社,向国内各报发稿,揭发日本侵华野心和“二十一条”真相。1916年春,应上海新闻界电邀回国,先在《申报》、《时事新报》、《时报》等担任主笔,继应聘为《申报》长驻北京记者,为该报日拍新闻专电。1918年在北京创办新闻编译社,为国内第一个通讯社,以消息准确迅速蜚声海内,新闻记者的社会地位因此得以提高。同年创办著名日报《京报》,宣传十月革命,传播社会主义,支持南方革命政策。五四运动时,《京报》发挥其“必使政府听命于正当民意”的宗旨,揭发段祺瑞政府卖国罪行,被下令查封。邵本人被通缉,流亡日本。仍从事新闻事业,并研究社会主义思潮。1920年回国,复刊《京报》,在平民大学执教,办报学系。遇大事,邵必亲自采访,尤重视副刊,《京报》副刊达12种,实兼日报与杂志两长。副刊中最著名的有鲁迅主编的《莽原》周刊;《西北周刊》更给冯玉祥以直接影响。1926年“三一八”惨案时,《京报》成为讨伐段政府的舆论阵地。4月,段失势出走,奉军进驻北京。4月26日,邵飘萍以“宣传赤化”罪名,被奉系军阀杀害于北京。综观一生,邵飘萍首先是一个站在时代的最前面,以报纸和新闻作手段,鼓吹新思想、传播新文化的勇敢战士和报人,他敢于冲锋陷阵,不畏任何强暴,终于以身殉职。1918年10月5日《京报》创刊时,他在编辑室大书“铁肩辣手”几个字,勉励同人“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他确实一生实践了这10个字。在北大新闻学研究会担任导师时,他已有自己的著作《新闻学总论》和《实际应用新闻学》,向会员系统地传授有关报纸的作用、任务,以及如何组稿、采访、编辑、校对、排版、印刷等整套业务知识,并且介绍国内报界和世界各重要通讯社的情况。他非常强调新闻的作用,认为“新闻是社会的耳目”,“与社会有莫大关系。报纸的任务就是供给新闻,代表舆论,提倡道德,传播知识,协助工商业的发达”等。他强调新闻之第一要义为“确实”,尊重事实,摒除偏见,反对以讹传讹,颠倒是非,尤反对刊登黄色新闻。他以自己多年办报和当记者的经验,帮助学会的《新闻周刊》,将一个星期之内国内外各种重要新闻,做出系统的记载,并加评论。这种从理论到实践的教学方法,现身说法的实际经验,其人格力量和辣手文章,当然给学员以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