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十岁以前(4)

作者:李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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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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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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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214字

唤起少年毛泽东的爱国精神和“一定的政治觉悟”的书,除了《盛世危言》外,这时他还读了一本小册子《列强瓜分之危险》。这本书介绍了日本占领朝鲜、台湾的经过,以及越南、缅甸宗主权丧失的情景。他读过之后,回忆说:“甚至现在我还记得这本小册子的开头一句:‘呜呼,中国其将亡矣!’我读了以后,对国家的前途感到沮丧。我开始认识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勇于反抗的性格


毛泽东在韶山度过的岁月,是同贫苦农民生活在一起的,他自幼受母亲影响,同情受苦受压迫的人,家乡至今还流传一些他接济穷人、支持农民反抗地主的故事。他同斯诺谈到1910年长沙饥民抢米暴动遭到官府镇压,说:“这件事影响了我的一生”,“始终忘不掉”。关于1866年当地一个哥老会首领彭铁匠造反,因而被捕斩首的故事,他与同学们议论,“都同情这次起义”,觉得彭铁匠“是一个英雄”。这样一个农村少年,自然喜欢读《水浒传》这类书和喜欢齐天大圣孙悟空了。


毛泽东在同斯诺谈话中,说到他看这些时的感触,他说:“有一天忽然想到,这些有个特别之处,就是里面没有种地的农民。人物都是勇士、官员或者文人学士,没有农民当主角。对于这件事,我纳闷了两年,后来我就分析的内容。我发现它们全都颂扬武士、颂扬人民的统治者,而这些人是不必种田的,因为他们拥有并控制土地,并且显然是迫使农民替他们耕作的。”这个想法同他的农家生活有密切关系,也同他自幼具有的反叛精神分不开。因此,在众多中国当中,描写并且颂扬一伙打家劫舍的强盗的《水浒传》,这里面有打鱼的、打铁的、种菜的、卖膏药的,以及各色各样的普通百姓,就使他特别感兴趣了。再加上他异乎寻常的思考能力,终于让他悟出了一个道理来。这意思,后来在延安看了杨绍萱、齐燕铭根据《水浒传》故事改编上演的京剧《逼上梁山》之后,他写信给两位编剧者说得更明确:“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在旧戏舞台上(在一切离开人民的旧文学旧艺术上)人民却成了渣滓,由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统治着舞台,这种历史的颠倒,现在由你们再颠倒过来,恢复了历史的面目,从此旧剧开了新生面,所以值得庆贺。”


毛泽东是高度赞扬造反精神的。他对自己一生的“无法无天”是极为欣赏的。因为他始终认为,革命的秩序才是最正常的秩序。在延安为庆祝斯大林60寿辰的讲话中,他把马克思主义的道理,概括为一句极简单的话,就是“造反有理”。“文化大革命”兴起,这句话成了最重要的动员口号,红卫兵们自称“造反派”,别人也叫他们做“造反派”。毛泽东这时谈论《水浒传》时,曾大不满于宋江的投降、招安,说宋江“搞修正主义”。他对宋江、高俅之间的斗争性质,也是用的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但他似乎忽略了一点,根据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农民不是一个代表新的生产力的阶级;农民起义,不可能反皇帝制度,最多只是推翻一个旧皇帝拥戴一个新皇帝。皇帝为了自己地位的稳固,有时也反对鱼肉人民过甚的贪官。在反贪官的问题上,皇帝和宋江是一致的。宋江杀贪官,为民除害,其实也是为君除奸。说宋江受了招安,也可说是一种反贪官的反抗胜利,谈不上什么“投降变节”的。农民小生产者的眼光,超越不过时代的限制,他们即使造反成功,历史告诉我们,也不过是自己来当开国皇帝罢了。因此,说宋江搞修正主义云云,是超出历史可能去要求《水浒传》,本身也就离开了马克思主义观点了。这个基本道理,在毛泽东已出版的著作中,指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毛泽东思想中,本来是明白无误的。这里,从少年毛泽东的反叛性格,顺便谈到他晚年“造反有理”和评论宋江的问题。


这时,韶山回来了一个新派教员,名叫李漱清,法政学校毕业,办过学校,为人正直,爱打抱不平,尤其激烈反对迷信,主张废庙宇、办学校,开发民智。毛泽东很拥护这个新派人物,经常去他家里,向他借书看,请他修改作文,听他讲述时事。他也很器重毛泽东并劝说毛顺生多让儿子读些书。1925年,毛泽东在广州主办《政治周报》时,曾邀请李漱清去广州协办周报。李漱清的儿子李耿侯,是毛泽东在韶山建立党组织时发展的第一批党员,后随毛泽东上了井冈山,在战争中光荣牺牲。


少年毛泽东的心灵受到的一次最大震动,是1910年长沙几万饥民的“抢米”暴动。1909年,湖南滨湖各县发生大水灾,长沙、湘潭、宝庆、衡阳等县也发生虫、旱等灾。1910年春,奸商、豪绅乘机囤积居奇,如王先谦、叶德辉等家积谷上千石、万石;巡抚岑春冥也勾结外省奸商和英、美、日等外商,偷运谷米出省,因而引起米价飞涨。广大劳动人民粮绝食断,无以为生。4月中旬,终于在长沙城爆发了群众抢米事件。在连续几天之中,几万城乡饥民捣毁了抚台衙门,英、美、日、德等国领事署和洋行、趸船、堆栈、教堂、医院,以及为豪绅所把持的学校,也多被焚烧或砸毁。岑春冥调遣军队残酷镇压,群众死伤近百人。为了平息民愤,清政府事后被迫将岑春冥等革职,王先谦、叶德辉等“降级调用”,“革去功名”。这个大暴动波及湘潭、益阳和滨湖各县,饥民纷纷聚闹大户,吃“排家饭”。韶山也发生了穷人“吃大户”的事情。在这以前,韶山农民的秘密组织哥老会曾经同地主发生冲突,为首的一个铁匠被杀害了。这些惊人的事件,在毛泽东的同学和友伴中引起了议论和同情,但只有他进一步认识到这同大家的生活都有密切的关系。韶山许多农民过着挨饿受冻的日子,有的因无钱治病而死去,有的为生活所逼而投塘、上吊。这些耳闻目睹的惨象和群众的自发斗争,在少年毛泽东的心灵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埋下了最初的反叛种子。


他自己生活中的直接反叛,则是反对父亲的专制和刻薄。他在家中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反抗的。父亲送儿子读书的唯一目的是为发家,一旦发现儿子读书有越“正道”,就常常无理地责骂他“懒惰”、“不孝”,有时甚至加以体罚。这个少年最早的一次“反叛”,是在他10岁的时候,为抵抗经常打骂学生的私塾教师,独自从学堂逃出,在附近山中迷了路,乱跑了3天之后,才被家人找回。从此以后,对这个桀骜不驯的“逆子”,父亲和塾师不得不温和一些了。毛泽东在回忆中幽默地说,家里分成两个“党”:一个是执政党,只父亲孤家寡人一个;另一个是反对党,由他和母亲、两个弟弟,有时还包括长工在内组成。母亲只赞成用温和的办法来对付,他则主张公开的反叛。为了辩驳所谓“不孝”的责备,他以经书做武器,对父亲说:经书上说的“父慈子孝”,可见“父慈”在先,“子孝”在后,哪有父不慈而子能孝的呢?有一回,父亲当着许多客人责骂了他,于是他忿而从家里跑出,父亲从后面追来,他就以“投塘”相威胁。这种反抗,终于换得父亲一定的让步。他的最大的“仵逆不孝”是抗婚。父亲按照古老的陋习,为他娶了一个比他大4岁的18岁的媳妇,他坚决拒绝,一直不承认这桩“婚姻”,父亲也无可奈何。他尤其不满意父亲的悭吝,在穷人“吃大户”的那年,囤积谷子,不肯平粜,他认为这是非常不人道的。还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有一年旧历年关,父亲要他去收一笔猪钱,在回家的路上,碰见几伙衣衫褴褛的穷人,他便把钱散给了他们。


旧时私塾儿童常受教师体罚,毛泽东对此很反感。他10岁在南岸私塾时,一次挨了打,他气得背起书包就走,又不敢回家,在山冲里转悠了3天,才被找了回来。他回忆这次的“反叛”说:“到家以后,想不到情形有点改善。我父亲比以前稍微体谅一些了,老师态度也比较温和一些。我的抗议行动的效果,给了我深刻的印象。”


自幼年就显现出来的这种品质:自我做主,敢想敢做,无人能够阻挡得了的倔犟性格,或从环境或从书本或从其他方面产生,只要是他认为合理的东西,必定不屈不挠,坚持到底。从各个方面同守旧的父亲对抗,这段回忆向我们作了一个启示:这个少年的这种可贵的品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益发展起来。


毛泽东的母亲文氏(1867—1919),在家排行第七,称“七妹”。文家也世代务农,因有祖坟在韶山,为祭祀方便,将七妹嫁与毛家。母亲生怕第三个儿子长不大,于是毛泽东寄居在外祖父家时,拜当地龙潭一块被称为“石观音”的巨石为“干娘”,以保佑其长大成人,故乳名石三伢子。跟父亲相反,母亲在亲友间和韶山一带,是以善良、谦和、公正和乐于帮助别人而著称的。毛泽东非常敬爱他的母亲,在待人接物方面,受母亲的影响很大。母亲于1919年去世,儿子沉痛地写了篇《祭母文》。这篇由毛宇居一直珍藏着的文章,这样称道母亲:“吾母高风,首推博爱。远近亲疏,一皆覆载。恺恻慈祥,感动庶汇。爱力所致,原本真诚。不作诳言,不存欺心。”“心脑精密,劈理分情。事无遗算,物无遁形。”“病时揽手,酸心结肠。但呼儿辈,各务为良。”母亲去世后,毛泽东给他的同学好友邹蕴真写信说,世界上有三种人:损人利己的,利己而不损人的,可以损己而利人的,他的母亲属第三种人。


父亲已经决定将这个16岁的儿子送到湘潭城里一家米店去当学徒。这时湘乡县的东山书院已改为新式的高级小学,毛泽东很想进这所学堂读书。湘乡是母亲的故乡,县城离韶山只有25公里路。经过向父亲力争和亲友们说项,父亲才同意他再去念书。毛泽东能够去东山读书,得力于李漱清、王季范、毛宇居和一位堂叔——毛麓钟。这位堂叔是毛家仅有的一个秀才,出过远门,到过云南,在蔡锷部下做过事。这位堂叔曾教他读过《纲鉴易知录》、《史记》和时文(八股文)、古文、唐诗等,并常为他改文章,使他进步很快。他们都极力怂恿这个聪颖有为的少年到湘乡去进这所新学堂。1910年早秋的一天,毛泽东第一次离开家乡,到湘乡县立东山学堂读书。从此,他就离开了他那个束缚身心的家庭和风气闭塞的韶山冲。


东山学堂和康梁影响


东山学堂是当时的新式小学,教经书,也教自然科学、英文、史地、音乐等。在入学考试的作文题“言志”中,毛泽东抒发了自己求学救国的志愿。校长李元甫阅后,大为赞赏,对人说:“我们学堂取了一名救国材。”学堂教员中有戴着假辫子的日本留学生。学生多是有钱人家的子弟,穿料子长衫或时髦的学生装。毛泽东土里土气,一身农家旧裤褂,加以外乡的口音,很受同学们的冷遇。但他毫不在意,完全为新的事物所吸引,眼界大为开阔。除了埋头读中国古代的历史以外,还喜欢读外国的历史地理。学校有一个藏书楼,他常去借阅史地方面的书籍。国文教师贺岚岗看到他对历史特有兴趣,特地送他一部《了凡纲鉴》。他的学习成绩很好。虽然心思不在经书上面,古文却写得铿锵有力。这个学校每星期日上午,都要由教员出题目,学生作文一篇之后才能休息。毛泽东写的《救亡图存篇》、《宋襄公论》等写得好。国文教师在《宋襄公论》文后批道:“视似君身有仙骨,寰观气宇,似黄河之水一泻千里。”因此他在全校出了名,为同学们所钦佩。毛泽东在学校也有几个家境相似的友伴,如萧植蕃是其中一个。萧植蕃曾借给他一本《世界英杰传》,书中有华盛顿、林肯、卢梭、孟德斯鸠等人的传记,他才第一次知道美国独立和法国革命。他还书时很抱歉地说:“对不住,我把书弄脏了。”原来他在整本书上打了许多圈点。他特别钦佩华盛顿,经过八年艰苦战争,赢得美国的独立。他说:“中国也要有这样的人物。我们应该讲求富国强兵之道,才不致蹈安南、高丽、印度的覆辙。你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而我们每个国民都应该努力。顾炎武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在东山学堂,对毛泽东影响最大的,是他接触到了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思想。后来他同斯诺这样谈起当年的情形:


“在这所新式学校里,我能够学到自然科学和新的西方学科。另外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是教师中有一个日本留学生,他戴着假辫子。很容易看出他的辫子是假的,人人都笑他,叫他‘假洋鬼子’。”


“我在这个学校很有进步。老师们都喜欢我,尤其是那些教经书的老师,因为我写得一手好古文。但是我对读经书不感兴趣,当时我正在读表兄送给我的两种书刊,讲的是康有为的维新运动。其中一本叫做《新民丛报》,是梁启超主编的。这些书刊我读了又读,直到可以背出来。我那时崇拜康有为和梁启超。”


毛泽东晚年还谈到当年“受到梁启超办的《新民丛报》的影响,觉得改良派也不错,想向资本主义找出路,走西方富国强兵的路子”。可见《新民丛报》和梁启超对他的影响是多么深。梁启超号任公,毛泽东还用子任做过笔名。


这位借书给他的表兄,是舅父的儿子文运昌,当时他们同在东山学堂念书,一张还书便条现在还留存在韶山纪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