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7年4月18日,星期三

作者:爱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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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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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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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744字

1827年4月18日,星期三


(美与自然以及艺术家与自然的双重关系)


晚饭前陪歌德乘车在通往艾尔福特的大道上跑了一段。途中遇见各式各样载货去莱比锡博览会的车辆,还有成队的马匹,其中颇有几匹漂亮驹子。


“我忍不住要笑那些美学家,”歌德说,“他们自讨苦吃,硬想用几个抽象的词儿来定义我们所谓的‘美’,定义这个无以言表的概念。美是一种本原现象,尽管本身从不现形,却可见地反映在创造精神的千万种表现中,那么形形色色,那么千姿百态,就像自然本身一样。”


“我常听人讲,”我接过话头,“大自然总是美的;他令艺术家绝望,因为他们很难创造同样的美。”


“我很清楚,”歌德回答,“自然常常展现出一种非人所能及的魅力;不过我根本不以为,自然的所有表现形态都是美的。自然的本性固然总是好的,但能让其得到充分显现的相关条件却不尽然。


“例如橡树是可以长得很美的。可是需要多少有利的情况遇合在一起,自然才可能让一株橡树茁壮成长啊。一株橡树要是长在密林中间,四周让一些高大的树包围着,那它势必将一个劲向上生长,去自由地吸取空气和阳光。向周围只会长出少许细弱的枝丫,年深月久,连这些旁枝也会枯萎和断掉。可是当橡树终于长到树梢在上边感到自由的高度,它便会静静地开始向四周伸展,形成一个树冠。然而到这个阶段树龄的中年已过,多年的往上生长已耗去它最旺盛的精力,眼下拼命想往横里长将不会再取得成功。长到最后,立在那里的只是一株主干细瘦的树,树干和树冠不成比例,这株橡树事实上也就不美啦。


“反之,橡树要是长在潮湿的沼泽地里,土壤极其肥沃,那它只要有适当的空间,又会早早地向周围长出繁密的枝枝丫丫;可是由于缺少抗衡和限制其生长的力量,就长不出疖疤嶙峋、执傲挺拔的树形来,远看像一棵柔弱的菩提树,还是不美,至少没有橡树的美。


“最后,如果橡树长在山坡上,含石质的土壤十分贫瘠,那它会长出太多的疖疤和枝杈,却缺少充分发育生长的能力,会早早地枯萎、凋零,也就永远不能让人面对它发出感慨:这橡树体内蕴藏着一股令人惊讶的力量。”


听到这样的高论我很高兴,便说:


“我曾经见过一些很美的橡树;那是多年以前,我几次从哥廷根出发,去威悉河河谷地区的短暂旅途中。在霍克斯特地区的索林山区,我发现它们特别地挺拔粗壮。”


“沙质的或者含沙的土壤,”歌德继续说,“可以让它往四面八方伸展粗壮的根须,看来最宜于橡树生长。然后还要一个有足够空间的生长点,让它能从四面八方受到光线、日照以及雨和风的影响。舒舒服服地避开了风和雨,对它的生长一点没好处;要与风霜雨雪作百年抗争,才能长得挺拔、健壮,我们面对着一棵发育成熟的橡树,不由得会发出惊叹和赞美。”


“从您以上的描述,”我接过话头,“可不可以得出结论,说:一个造物只有达到其自然发育的顶峰,它才是美的?”


“没错儿,”歌德回答,“只不过先必须说清楚,你怎么理解这自然发育的顶峰。”


“我想说的是生长发育的这样一个阶段,”我回答,“在这个阶段,这种或那种造物所特有的品质已得到了充分完满的展现。”


“你这么讲我毫无异议,”歌德应道,“特别是如果再补充一下:所谓特性的充分完满展现同时包含这么一层意思,即它不同肢体的构造都符合它们的自然定性,也就是说切实有用。


“例如一个已到结婚年龄的姑娘,其自然定性就是生养孩子和哺乳婴儿,骨盆不够宽大、***不够丰满就不美。然而过分宽大、丰满也不美,因为超出了有用的范围。”


“刚才我们遇见几匹替布拉邦特的车夫拉货车的马,体格十分健壮,”我问,“这样的一匹辕马我们可不可以也称它美呢?”


“当然,”歌德回答,“为什么不可以?从这样一头牲畜鲜明的个性,暴突的骨骼、筋腱和肌肉,一位画家很可能会比在一匹个性平和、体态优雅的赛马身上,发现更加多姿多彩的美的表现哩。


“问题的关键总在于种要纯,”歌德继续说,“不能遭受人为的戕害。一匹剪短了尾巴和鬃毛的马,一只削平了耳朵的狗,一棵锯掉最强壮的枝干后修剪成了球形的树,尤其是一个从小就受束胸带摧残以致身体变了形的少女,所有这些都为有品位的人士所不屑,仅只在俗人的美学教程里能占据一席之地。”


如此聊着谈着已经回到家,饭前我们在宅第的花园里还转了转。天气非常美,春天的太阳已经开始发威,并在小树丛和篱笆上催生出各式各样的新叶和花蕾。歌德若有所思,似乎满心希望能享受一个欢乐的夏季。


其他人走了,我也准备告辞,歌德却请我再待一会儿。他叫人取来一个画夹,里边装的是一些尼德兰大师的铜版画和蚀刻画。他说:


“我想再给你品尝一点好东西,权当饭后的甜品,”说着便把一幅鲁本斯的风景画摊在我的面前。“这幅画尽管你已经看过了,”他说,“但杰作你看多少遍也看不够,何况这里又是一件很特别的作品。我们在画上看见的所有这些东西:那一群绵羊,那装满草的大车,那几匹马,那些回家去的农民,他们全体是被哪个方向来的光线照着的呢?”


“照着他们的光线来自我们的对面,”我回答,“因此投了阴影在画中央。特别是前景中那些回家去的农民正好处在明亮的光线里,效果好极啦。”


“可是鲁本斯通过什么办法,取得这样好的效果呢?”


“他的办法是,”我回答,“让明亮的人物显现在暗黑的地面上。”


“可这暗黑的地面,”歌德继续追问,“它又是怎么来的呢?”


“那是人物对面的一棵棵树投下的阴影,”我回答。——“可怎么搞的,”我惊讶地继续说,“人物的影子投向画的后方,树木的影子相反投向观赏画的人!——这一下不就有相反的两个光源了吗!这可是完全违反自然的啊!”


“问题恰恰在这里,”歌德回答,“正是在这一点上,鲁本斯证明了自己的伟大,显示出他凭借自由的精神凌驾于自然之上,能够为实现更高的目的驾驭自然。双重的光源确实是勉强,你尽可以讲它违反自然法则。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要说,它高于自然,我还是要说,此乃大师的大胆手笔,他以此天才地揭示出:艺术并非总得屈从自然的必然规律,而是有其自身的法则。


“在细节方面,”歌德继续说,“艺术家当然必须忠实而虔诚地模仿自然,不得对一头动物的骨骼结构和经络、肌腱位置,作任何随意的改动,损害该动物固有的特性;因为这意味着消灭自然。但是在艺术创作的更高境界,也即在一幅画真正能成为画的境界,艺术家便有了发挥的自由;在这里他甚至可以进入幻想的王国,就跟鲁本斯在这幅风景画上用了双重光源一样。


“艺术家与自然有着双重关系:他既是自然的主人,又是自然的奴隶。他是自然的奴隶,因为要让别人理解他的作品,他必须以人世间的材料进行创作;但他又是自然的主宰,因为他让人世间的材料屈服于他更高的意图,服务于他的这些意图。


“艺术家通过完整的东西向世界讲话;可这完整的东西在自然界找不到,而只是艺术家自身精神的产物,或者,你要是愿意,也可称其为由造物主哈口气哈出来的神奇结果。


“粗粗一看鲁本斯的这幅风景画,我们会觉得一切都如此自然,仿佛真是直接照着自然摹写下来的一样。其实不然,这样一幅美景在自然界是永远见不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