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7年1月31日,星期三

作者:爱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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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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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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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154字

1827年1月31日,星期三


(谈中国;“世界文学”;


文学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


同歌德一起进餐,他说:


“在没与你见面的这些日子,我读了不少书,特别是也有一部中国,我眼下还在读它,觉得这部极为值得注意。”


“一部中国?”我接过话头,“那肯定挺怪的吧。”


“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怪,”歌德回答,“人们的思想、行为和情感几乎跟我们一个样,我们很快会觉得自己跟他们是同类,只不过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更加明朗,更加纯净,更加符合道德。在他们那里一切都富于理智,都中正平和,没有强烈的情欲和激扬澎湃的诗兴,因此和我的《赫尔曼与多萝苔》以及英国理查生的,颇多相似之处


理查生(samuelrichardson,1689—1761年),英国家,感伤家庭书信体的创始人。

。可不同之点还是在于,在他们那里,外在的自然界总是与书中人物共同生活在一起。人们总是听见池子里的金鱼在泼喇喇地跳跃,枝头的小鸟儿在一个劲儿地鸣啭,白天总是那么阳光明媚,夜晚总是那么清朗宁静;写月亮的时候很多,可自然景物并不因其改变,朗朗月华在他们的想象中明如白昼。还有房屋内部也精致、宜人得一如他们的绘画。例如,‘我听见可爱的姑娘们的笑声,随即看见她们坐在纤巧的藤椅里。’这情景立刻让人觉得美不胜收,因为藤椅必然使你联想到极为轻巧,极为纤细。而且故事里随时穿插着无数典故,援用起来恰似一些个格言。例如讲到一位姑娘的双脚是如此轻盈、纤小,她就是站在花上,花也不会折掉。又讲一个青年男子,德性和才学都很出众,所以三十岁时便获得了和皇帝谈话的恩宠。还讲到一对情侣,双方长期交往却洁身自好,一次不得已在同一间房里过夜,仍旧只是以交谈打发时光,谁也不曾碰一碰谁。类似的无数典故,全都着眼于伦常与德行。然而正是这凡事都严格节制,使中华帝国得以历数千年而不衰,而且还会这样继续维持下去。


歌德在中国明代《好逑传》时发了这样一番感慨,其对中国的描绘自然不可能全面、准确,但对异国文化的谦逊态度和视不同民族为同类的人类意识,十分的可贵。


“与这部中国形成极有趣对比的,我看是贝朗瑞的诗歌,”歌德继续说,“他的那些诗全以不道德的、淫秽的素材为基础,如果不是出自贝朗瑞这样一位大天才笔下因而尚可忍受,不,甚至显得优雅的话,那将令我极度地反感。你可自己说说看,中国诗人写的内容如此绝对符合道德,法兰西当代诗坛首领却正好相反,这难道不有意思极了吗?”


“我越来越认为,”歌德继续说,“诗是人类的共同财富,而且正成百上千地,由人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时间创造出来。一个诗人可能比另一个诗人写得好一点,浮在水面上的时间也长一点,如此而已。马提森先生因此千万不要以为,只有他是诗人


马提森(mahisson,1761—1851年),与歌德同时代的德国诗人。

,我也不得以为,只有我是诗人,而是每个人都该告诉自己,写诗的天赋并非什么稀罕物儿,没谁因为写了一首好诗,就有特别的理由感到自负。显而易见喽,我们德国人如果不跳出自身狭隘的圈子,张望张望外面的世界,那就太容易陷入固步自封,盲目自满了哦。因此我经常喜欢环视其他民族的情况,并建议每个人都这样做。一国一民的文学而今已没有多少意义,世界文学的时代即将来临,我们每个人现在就该为加速它的到来贡献力量。但是,我们对外国文学的重视还不应止于某一特定的文学,唯视其为杰出典范。我们不应该想,只有中国文学杰出,或者只有塞尔维亚文学,或者只有卡尔德隆,或者只有《尼伯龙根之歌》杰出


《尼伯龙根之歌》是日耳曼民族古代的民间史诗,被后世视为德国文学的重要源头之一。

;而总是应该回到古希腊人那儿去寻找我们需要的典范,因为在他们的作品里,始终塑造的是美好的人。其他文学都只能以历史的眼光看待,好的东西只要有用,就必须借鉴。”


我很高兴,听歌德就一个重要话题一口气谈了这么多……


…………


话题转到曼佐尼,歌德继续说:


“曼佐尼什么都不缺,缺的只是自我认识,竟不知自己是一位多么杰出的诗人,以及他作为诗人所应有的权利。他过分尊重历史,因此在剧本中总喜欢加进一些议论,以证明他是何等忠于历史的细节。他写的事件尽可以符合历史,可人物却不是这样,正如我的陶阿斯和伊菲根尼也不是这样。没有一位剧作家啥时候见过自己塑造的人物;即使真见过吧,也很难照样拿来就用。剧作家必须知道想要达到的效果,并照此调整人物的性格。如果我照历史的记载塑造哀格蒙特,把他写成一大群孩子的父亲,那他在剧中的轻浮之举就显得很荒唐啦。也就是说我必须塑造另外一个哀格蒙特,让他与自己的行径和我的创作意图更加和谐;这正如克蕾尔欣所说,是我的哀格蒙特来着


克蕾尔欣是悲剧《哀格蒙特》的女主人公,哀格蒙特的情人。


“如果只想复述历史学家的历史,那剧作家又有什么用?作家必须往前走,为我们创造出一些尽可能更高更美的东西。索福克勒斯的人物全都体现一点伟大诗人的高尚心灵,莎士比亚的人物也一个样。这是对的,就应该这样写。是啊,莎士比亚甚至走得更远,把他的罗马人都变成了英国人,而且也有道理,否则他的同胞们如何能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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