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5年5月1日,星期一

作者:爱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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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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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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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938字

1825年5月1日,星期一


(票房收入与演出质量;希腊悲剧何以衰落)


在歌德家吃饭。可以设想,修改剧院建设规划,将是我们之间的第一个话题。我担心这极其出乎意料的举措,会深深伤害歌德。谁知一点儿影子也没有!我发现他和颜悦色,兴致好得不能再好,绝对没有任何小心眼儿的痕迹。他道:


“人们极力从经费预算和改变规划可以大大节省开支入手说服公爵,他们成功了。这我完全无所谓。一座新剧院归根到底永远不过一堆新木柴,或迟或早一不留神又将付之一炬。我以此自慰。至于多一点,少一点,高一点,低一点,根本不值一谈。你们无论如何会有一座过得去的剧院,即使它不正好符合我的愿望和想象。你们会去看戏,我也会去看戏,临了儿将会万事大吉。


“公爵对我发表了他的意见,”歌德继续讲,“认为一座剧院根本无须是一件建筑艺术的杰作;整个而言,他这意见自然没啥可反对的。他还讲,始终不过是一幢以挣钱为目的的房子嘛。乍听起来,这话有点金钱第一;但仔细想想,却也不缺少高尚的一面。须知一家剧院不只是要他掏钱,也可以替他省钱、赚钱,这一来所有事情都非做得极其出色不可。上边必须有最好的领导,演员必须绝对的一流,始终必须上演优秀的剧目,以保持对观众的吸引力,达到使剧院每晚都满座的目的。这可真是言简意赅,几句话说清楚了几乎说不清楚的问题。”


“大公爵靠剧院赚钱的意见看来非常实际啊,”我接过话头,“它逼着大家始终保持最佳状态。”


“莎士比亚和莫里哀想法也如此,”歌德接着说,“他俩也首先用他们的剧院赚钱。为了达到这个主要目的,他们孜孜以求的使一切始终保持最佳水准,并且还与时俱进,给传统的好东西不断加进一些精彩的、有吸引力的新东西。《伪君子》遭禁演,对莫里哀是个沉重打击——但不仅是对于剧作家莫里哀,对于剧院经理莫里哀也一样,他必须考虑一个大剧团的出路,必须看看上哪儿去为自己以及自己领导的演职员弄面包吃。


“对于一座剧院的兴衰,”歌德继续说,“最危险的莫过于它的领导层生活无忧无虑,票房收入是多是少对他们个人毫无影响,一年中他们因票房减少的收入到年终反正有其他来源补偿。人生性如此,只要不受利害驱使,就容易松懈下来。现在尽管还不能要求像魏玛这样一座小城的剧院自给自足,不需要每年再从公爵的国库领取补贴。但是一切都得有自己的目标,自己的限度;每年多赚或者少赚几千塔勒,决非等闲小事,特别是因为收入减少和经营变差自然相伴而行,也就是说失去的不光是钱,同时还有声誉。


“我要是大公爵,等将来调整监管人的时候,就会一劳永逸地给每年的补贴规定一个数目;我会从最近十年的补贴算出一个平均数,然后再略略加以减少,得出一个足以像样地维持运转的钱数。剧院经理必须用这笔钱进行经营。——然后我再前进一步,说:经理和他的导演们如果领导得力,经营有术,到年终票房有了盈余,那这多出来的银子就用于给经理、导演和工作表现最优异的台柱子们发奖金。到那时你看看,人们将怎样干劲十足,剧院将怎样摆脱已逐渐陷入的瞌睡状态。”


“我们的剧院管理条例尽管有各式各样的惩罚规定,”歌德继续说,“却缺少了一条,就是没有对成绩优异者的鼓励和奖赏。这是一个大缺陷。因为既然我每出一点错都担心可能扣工资,那么如果我干得超过了对我的预期,就必定也希望获得奖励。要是人人都做得比要求和希望的更多,那剧院自然会兴旺。”


…………


天气晴好,我们在花园里来回漫步;随后我俩坐在一条长凳上,背靠着一道新叶繁密的宽厚树篱。我们谈尤利西斯的弓弩,谈荷马史诗的英雄们,谈古希腊的悲剧作家,最后谈起了那个广泛流传的说法:古希腊戏剧的衰亡,都怪欧里庇得斯。歌德压根儿不赞成这种观点。


“一般地讲,”歌德说,“我不认为一种艺术可能因为某一个人而走向衰败。必定是有许许多多因素在一起起了作用,而这些因素却不是容易说清楚的。古希腊的悲剧艺术不可能因为欧里庇得斯而衰落,就像古希腊雕塑艺术的衰落,不可能归咎于某个与菲底阿斯同时、但却逊色一些的大雕塑家。因为真正伟大的时代,总是从善如流,不懈前进;相形见绌的东西产生不了影响。


“欧里庇得斯的时代,是何等伟大的时代啊!那时的文艺趣味,不是倒退而是前进的。雕塑艺术尚未达到它的顶峰,绘画艺术才刚刚萌芽。


“与索福克勒斯的作品相比,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即使有很大缺点,但这并不等于说,后来的作家们都必定模仿这些缺点,并因此而完蛋了。反之,它们要是有很大的优点,某些优点甚至超过了索福克勒斯,那么,后来的剧作家为什么不学习这些优点,或者为什么不至少变得跟欧里庇得斯本人一样伟大呢!——


“事实是在著名的三大悲剧家之后,的确没有出现同样伟大的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悲剧家;这,自然是一个问题,一个不那么容易回答的问题。


“人呐,是一种简单的存在。不管他看上去多么形形色色,丰富多彩,深不可测,他生存状态的圆环却很快都会跑完。


“如果当时的情况像我们今天可怜的德国人这样,莱辛写了两三部过得去的剧本,我写了三四部,席勒写了五六部,那么,给第四、第五和第六位悲剧作家也许还留下了用武之地。


“希腊人呢情况两样,三大悲剧家那么高产,每一位都写了一百或将近一百部作品,荷马史诗和希腊英雄传说里的悲剧题材已被处理过三四次了;面对着如此丰富的遗产,我说不难揣想,素材和情节已经渐渐用完用尽,一个紧接在三大悲剧家之后出世的剧作家,真会走投无路哩。


“再说,归根到底,还写做什么!——难道一段时间不是已经足够了嘛!难道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剧本,不都是意蕴深刻、艺术精湛的杰作,可以让人看了又看,而不容将其庸俗化从而夺取其艺术生命吗?——是啊,就连传承给我们的这少量残篇断简,气势也如此宏伟,意义也如此巨大,我们可怜的欧洲人已钻研、利用它们几个世纪,并将在今后的几个世纪里继续钻研,从其获取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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