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7年4月11日,星期三

作者:爱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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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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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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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484字

1827年4月11日,星期三


(歌德的同时代作家;地球的呼与吸;


鲁本斯的风景画;歌德、席勒与康德)


中午一点左右去歌德家,他邀我午饭前乘车出去转一转。


歌德纵目越过绿色的田畴,然后转过脸来望着我,谈起了另外一些事情:


“近些天我读了一本极有趣的书,就是《雅科比与友人通信录》。这本书有意思极了,你一定得看看,不为了从中学到什么,但可以窥见当时文化和文学的状况,而它通常是人们不甚了解的。人们只看见一些相当重要的人,却没发现丝毫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目标,而是每个人都自我封闭,都埋头走自己的路,全然不关心其他人的努力奋斗。他们在我看就像一个个桌球弹子,在绿呢的台面上盲目奔来串去,彼此不相闻问,即使偶尔碰在一起,也只会马上离得更远。”


我让这准确的比喻逗得笑了起来。我打听通信的是些什么人,歌德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同时对每一个人都特别点评了几句。


“雅科比原本是个天生的外交官,身材修长,相貌英俊,气质高雅,派出国当个使节再合适不过。要成为诗人和哲学家,他都缺乏点儿什么。


“他跟我的关系挺特别。他喜欢我这个人,却不同情或者说甚至不赞成我的追求。因此就需要友谊,来将我俩聚合在一起。相反,我跟席勒的关系就简单,志同道合成了我们之间的纽带,除此不再需要所谓的什么友谊。”


我问通信中是否也出现了莱辛。


“没有,”歌德回答,“但有赫尔德和维兰特。但赫尔德不喜欢这种关系;他高高在上,日子一长对这种空虚的友谊不能不产生反感,哈曼也如此,对这些人也总是居高临下。


“在这些信中,维兰特也一如既往地自在轻松,如鱼得水,不拘于任何的定见,却又灵活得能听取任何的意见。他就好比随风倒的绿苇,只不过自己的小根儿却永远扎得很牢。


“我跟维兰特的私交一直很好,得别是早年,他只属于我一个人。他的那些短篇,都是在我的推动下写成的。可等到赫尔德一来魏玛,他就背弃了我;赫尔德从我身边夺走了他,这位老哥的个人魅力实在太大啦。”


马车掉过头往回走。我们看见东边有许多雨云在聚集。


“看这些云的样子,”我说,“随时都有可能下雨啦。要是气压再往上升,它们还有可能再散去吗?”


“会的,”歌德回答,“这些云马上会从上边给扯碎,就像捻纱杆上的棉条一样。你瞧,我多么相信气压表。是的,我经常讲,一直认为:在彼得堡发大水的那天夜里,要是气压上升了,就不会有波涛汹涌而至啦。


“我想象大气环绕着的地球犹如一个大的生命体,它永远在不停地吸气和呼气。地球一吸气,就会把大气层引向自身,使其贴近地球表面,汇集成云和雨。这样的状态我称之为‘迎水现象’;它要是维持太久,就会把地球淹死。地球当然不允许这事发生,于是又呼气,让水蒸气向上逃逸,在广袤的太空中分散开来,变得稀薄到不只能透过灿烂的阳光,甚至使永远黑沉沉的无边宇宙也露出了鲜亮的蔚蓝。大气层的这种状态我称之为‘拒水现象’。要知道,正如情况相反时不只天上会大量降雨,地面的湿气也不肯蒸发和干掉,那么,在出现‘拒水现象’的情况下,不只天上不会降水,地上的湿气本身也将飞上天空,结果即使没有日照,时间一超过限度大地也面临干旱成灾的威胁。”


歌德就如此这般地阐明这个重大问题,我则十分专注地聆听着。


“事情非常简单,”他继续说,“我紧紧抓住那个单纯而贯穿始终的现象,不受个别偏离正常的特殊情况迷惑。气压高:无雨,东风;气压低:有雨,西风;这是我坚信的主要规律。即使偶尔在高气压和刮东风时却水雾弥漫,或者刮西风却气爽天蓝,也不会使我心烦意乱,动摇我对主要规律的信念,而只是让我看出,有一些我们还不能立刻搞清楚的其他影响存在。


“我想告诉你一个你最好毕生坚守的道理。在自然界存在着可知的和不可知的。搞清这个区别,好好记住它,并且尊重它。仅仅知道这一点,对我们就已经有好处,尽管要看清可知何处终止,不可知始于何处,是非常苦难的事。一个对此无知的人,也许会终生去苦苦追求不可知,结果永远却没法接近真理。相反,一个懂得这个区分的聪明人,会坚持追寻可知的事物,在可知的领域里全面探索,巩固扩展其已知,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甚至可能在不可知的领域里也收获点什么,尽管如此他最终还是得承认,对某些事物只能了解到一定的程度,大自然总在自己背后藏着些疑问,要探究它们已非人力所及。”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回城里。谈话转到一些不关紧要的事情,只是我心里还久久回味着那些高深的道理。


我们回来得早了些,还不能马上上桌子吃饭,于是歌德先给我看一幅鲁本斯的风景画,一幅夏日的黄昏。前景的左方看得见一些农夫干完了活儿正回家去;画的中央有一群绵羊跟在牧人身后走向村子;右方靠后一点停着一辆运草的大车,一些农民正往车上装干草;旁边有几匹卸了套的马在啃草吃;再旁边一些的草地上和小树林中,三三两两地放牧着一些带着自己小马驹的牝马,看来夜里仍然会待在野地里。不同形状的村落和一座城市组成背景中明亮的地平线,在画面上,动和静都得到了极为优美的表现。


这幅画整体布局彼此照应,叫我不禁表示:鲁本斯的这幅画简直就是照着自然抄下来的。


“才不呐,”歌德说,“这样完美的一幅图画,在自然界永远看不见;这样的构图只能出自画家富有诗人灵气的胸臆。不过伟大的鲁本斯的确记忆力非凡,整个自然都装在他的脑子里,一个个细节随时听候他的调遣,所以我们相信一切都是自然纯粹的复制。而今再也没人画这样的风景画啦,这样体验和观察自然的方式已完全消失,我们的画家都缺少诗意。”


…………


吃完晚饭,歌德领我到下边的花园里,继续我们的谈话。


“莱辛有个特点值得注意,”我说,“就是他在他的理论著作,比如说《拉奥孔》里边,从来都不直奔结论,而先总是要领着我们绕来绕去地走完那条论证、反论证和怀疑的哲学长路,最后才让我们得到一种明确的认识。我们与其说获得了能启迪我们思维、激发我们创造的卓越见解和伟大真理,不如说看见了那个思考和寻觅的过程。”


“你讲得很对,”歌德应道,“据说莱辛也曾说过,就算上帝把真理交到他手里,他也会拒收这份礼物,而宁可自己去寻找真理。


“那个穆斯林们的哲学体系就是一个很好的标尺,可以拿来衡量自己和别人,看各人的智力究竟达到了哪一个等级。


前文讲到过穆斯林上哲学课训练思维的方法,就是进行反与正之间的思辨。


“莱辛秉着自己好论战的天性,最喜欢待在矛盾和怀疑的领域内;辨别事理乃他之所长,为此他天生着一幅聪明绝顶的好脑子。至于我自己,你的看法会截然不同;我从不探讨矛盾,怀疑也总在自己内心消解掉,说出来的都只是已经获得的结论。”


我问歌德,新近的哲学家他认为哪一个最杰出。


“康德呗,毫无疑问,”歌德回答,“他也是那位事实证明学说能传之久远的哲学家,其影响已经深深渗透到我们的德国文化里。他也影响了你,尽管你不曾读过他。现在你不再需要他了,因为你已拥有他能够给你的东西。将来你如果还想读点他的著作,那我就建议你读他的《判断力批判》;这部书谈论辩的部分很精彩,谈文学马马虎虎,谈造型艺术欠缺明显。”


“阁下您跟康德有过私交吗?”我问。


“没有,”歌德回答,“康德从来不曾注意我,尽管生性使然,我走的是一条类似于他的路。在完全不知道康德的情况下,我写成了《植物形变论》,它完全符合他的学说。例如区分主体与客体,还有视任何造物都因自身而存在的观点,例如软木之生长并不因为我们要用它做瓶塞:在这点上康德与我一致,我很高兴与他殊途同归。后来我写了《实验论》


原题名为《实验作为客体与主体的中介》,1793年出版。

,它可视为是对主体与客体的评说,是两者之间的中介。


“席勒总是叫我别研究康德哲学,总讲康德不会给我任何东西。他自己呢却研究得很起劲。我也研究康德,而且不无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