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4年1月2日,星期五

作者:爱克曼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1:14

|

本章字节:5748字

1824年1月2日,星期五


(莎士比亚的伟大有赖于时代;谈《维特》和“维特热”)


在歌德家进餐,席间谈话轻松愉快。


饭后其他人走了,我却留下来与歌德坐在一起,讨论了其他某些有意思的事。


我们谈到了英国文学,谈到了莎士比亚的伟大,认为在出了这位文学巨人之后,所有英国剧作家的处境真叫不利。


“一位戏剧天才,”歌德继续说,“如果他真正称得起天才的话,就不可能不注意莎士比亚,是啊,不可能不研究莎士比亚。可是研究的结果必然意识到,莎士比亚的作品已经穷尽整个人性的方方面面,已经做过最高、最深的发掘,对于他这个后来者,从根本上讲已没剩下任何可写的东西啦。谁要在灵魂深处意识到已经存在那样一些无比精湛的、不可企及的杰作,并对其心悦诚服,谁还能从哪儿获得勇气提起笔来呢!


“至于我,五十年前在亲爱的德意志祖国情况就好多啦。我很快浏览了现有的作品,它们没能让我长时间佩服,我的天赋也自然得到发展,逐渐具备必须的创作能力,取得了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创作的成功。可要是我生而为英国人,那年纪轻轻、刚一省事,就会让所有那些丰富多彩的杰作和巨著压得喘不过气来,根本不会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必定要长久地思索,以便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我把话题引回莎士比亚,说:“如果我们把他从英国文学中抽出来,单独放到德国进行观察,那我们就不得不惊叹他那巨人一般的伟大真是一个奇迹。可如果我们去莎士比亚的故乡寻访他,那么,莎士比亚伟大纵然伟大,可我们却会获得一个信念,那就是他创造的精神奇迹许多都并非不可企及,他的许多成就都得归因于他的时代和他生活那个世纪雄劲的创作风气。”


“你说得完全对,”歌德应道,“莎士比亚的情况如同瑞士的群山。如果将勃朗峰直接搬到一望平川的吕内堡大荒原


勃朗峰海拔4807米,是瑞士和欧洲第一高峰;吕内堡大荒原在德国北部,海拔低而平坦。

,对它的高度你会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可要是你去造访它连绵雄伟的故乡,看见勃朗峰时虽然仍觉得是个巨人,但它却不会令我们惊诧莫名啦。”


歌德继续说:“谁要不肯相信莎士比亚的伟大许多都要归功于他那伟大、雄劲的时代,那他最好问问自己:在时至一八二四年的今日英国,在报刊的批评争吵闹得文坛四分五裂的糟糕时日,还可能出现莎士比亚似的令人惊叹的天才吗?


“那样一种不受干扰的、天然纯净的、患梦游症的创作状态,唯一能产生伟大作品的创作状态,完全不可能再有了。我们现在的所有天才,全都置身于向公众展示的托盘里。各类报刊拙劣的、多半唱反调的文艺评论,尽管也把一种亚文化普及到了民众中,但对于一个创造的天才却无异于妖氛,无异于毒液。


“还有啊,经过了窝窝囊囊的两百年,生活本身也变得何等地驯顺和羸弱了啊!什么地方还能遇见一个富有个性的天才!什么地方还有谁能尽显本色,让人看见他本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反过来又影响诗人作家,他感到外界的一切已对他不再有吸引力,于是只好返回来求诸内心。”


谈话转到了《维特》。歌德讲:


“它是这样一部作品,我可以说就像鹈鹕一样,用自己心中的血液哺育了它。它蕴含着我内心那么多的情愫,那么多的感受和思想,足够写出十部同样长的呐。还有,我已一再说过,这本书出版以后我只重读了一次,时时小心别再去碰它。它纯粹是一堆火箭啊!


指由英国炮兵军官康格里夫(congreve,1772—1828年)发明的简易火箭,其后主要用作了照明弹和信号弹。

一读它我心里就不自在,生怕再一次经历自己早已逃离的重病状态。”


我提到他会见拿破仑的事。


“拿破仑当面对您提到《维特》里边一处看来经不起严格审视的疏漏,您也向他承认了。我很想知道,他具体指的什么地方。”


“你猜猜!”歌德神秘地微笑着回答。


“喏,”我说,“我猜想多半是绿蒂给维特送去手枪,事先却对阿尔伯特只字不提,也没有把自己的预感和担忧告诉他吧。”


“你的意见自然是不错,”歌德回答,“只是拿破仑所指是这个地方或是另一处,我看还是不挑明为好。不过呢我已经讲了,你的看法和他的一样正确。”


我提出来,《维特》一出版便引起极大的轰动,其原因是否在于时代呢。我道:


“人们普遍这么认为,我却不能苟同。《维特》产生了划时代的影响,原因就在它出版了,而不在它出版于某个特定的时候。每个时代都有那么许多不曾说出的痛苦,那么许多隐秘的愤懑不满和厌世情绪,每一个人身上都存在那么许多与世界的矛盾,那么许多个性与市民社会的冲突,在此情况下《维特》总是会引起轰动的,即使它直到今天才出版。”


“你说得很对呀,”歌德回答,“正因为如此,这本书今天和当初一个样,还影响着某一个年龄段的年轻人。我呢,当初也根本不必从时代的一般影响中,从我读过的这本那本英国中,去获得自己青春的苦闷。倒是个人切身的现实境况令我躁动不安,烦恼苦闷,把我置于自然会产生出《维特》的心境。我曾经生活过,曾经爱过,曾经忍受过许多痛苦!——这,就是问题之所在。


“进一步观察,人们谈论很多的‘维特时代’自然与世界文化的进程无涉,相反倒与每个个人的生活阶段有关;人天生喜欢自由自在,却不得不勉强适应、屈从一个已然腐朽的世界的种种规范。幸福遭阻挠,活动受拘束,愿望得不到满足,这些并非某个特定时代的毛病,毛病在每个人自己身上;要不是人人生命中都有一个感觉《维特》仿佛就是为他自己写的阶段,那才真叫糟糕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