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一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本章字节:9110字
事实证明陈星猜对了。
那天晚上,陈星仍然像往常一样,坐在古力家楼下的自行车棚里,看着楼门口的动静。大概九点多钟,一辆绿色的“捷达”轿车在楼下停住。经过多日观察,陈星已经把小区里的车记得一清二楚了,他从没见过这辆车。随着车门打开,他屏住呼吸,悄悄伏下了身子。
车里出来人影的肯定是古力:那家伙从后备箱里拿出两个巨大的塑料袋,看起来分量都不轻,估计是水果或毛毯之类的东西。他没有像常人一样一手拎一个,而是将袋子都放在了右手。从这一点,陈星就可以确定了——古力的左手被他打成了粉碎性骨折,基本残了。
看着古力走上楼,陈星却没有跟上去。他知道,古力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两次倒在他手下的痞子了,要想斗过他,自己也得考虑得更周详。
楼道里传出一声门响,陈星才掏出电话,打给小北。
不出所料,这个点儿的小北已经喝高了,他口齿不清地让陈星过去“再整一个”。
陈星懒得跟他废话,挂了电话,又打他们家座机。这次是大眼妹妹接的,她还拖着哭腔:“日子没法儿过了。”
“你要不再这么下去,”陈星打断她,“就带着他赶紧过来。”他说了地址。
“到哪儿干嘛?”大眼妹妹诧异地问。她也在管儿厂住过。
“抓你前男友。”
半个小时后,大眼妹妹开着polo车停在楼下,而古力还没有出门。陈星钻进车里,点了根烟。
车厢里酒气熏天,但也许是被大眼妹妹抽了俩嘴巴,路上又让风一吹,小北的神志倒清楚多了。
“你真找到古力了?”他问陈星,同时从车座底下拎出一个塑料袋,“家伙我都带了。”
陈星掂量了一下塑料袋,无非是菜刀链子锁一类的冷兵器。他笑笑说:“你当还是流氓碴架呢?”
小北激进地问:“什么时候上去堵丫的?”
“现在还不行。”陈星把塑料袋放回原处,“光逮着他没用,咱们还得保证人赃俱获。”
他让大眼妹妹把车灯关了,三个人就那么坐着,车内寂静无声。天色虽然已晚,但管儿厂宿舍仍然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有些人的一天结束了,有些人的一天才刚开始。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古力家楼道的灯亮了。一个矮壮的身影下了楼,尽管在夜里,那家伙还戴着一幅墨镜,头上顶着一只棒球帽,半张脸都被挡住了。饶是如此,小北还是认出了古力。他咬牙切齿地骂:“孙子。”
陈星按住小北,怕他一时冲动跳出去。古力迅速钻进捷达车,开走了。
大眼妹妹随即启动了polo,谨慎地跟在后面。小北问陈星:“你怎么保证人赃俱获?万一他把东西藏在父母那儿了呢?”
“他可没那么傻——警察到管儿厂调查过他,要是把毒品藏爹妈这儿,他不怕被发现吗?我估计他是给父母送笔钱,然后躲到更远的地方去。”陈星冷静地说,“而且你放心,他在北京一定还存着不少货,而且这孙子肯定舍不得扔下。”
“万一他已经取了搁后备箱里了呢?那不是现在就要跑路了?”小北说,“你看,他这不是上五环了,下个出口可就是高速。”
“陈星能盯一个月,我也能跟到外地。”前面开车的大眼妹妹突然冷冷地插了一句,“现在不是你抬杠的时候,咱们只能尽力而为。”
陈星点点头,看着小北。
真让陈星猜中了,古力没有上高速,而是拐向城里,来到一个相当杂乱的老社区。那儿的房子都很旧了,估计原来也是什么单位的宿舍,后来大多出租给了外来户。
古力靠着墙根停下车,钻进一个楼门洞。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但借着路灯,透过没了玻璃的公用窗户,可以隐约看见他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大眼妹妹却没有立刻熄火,她慢慢把车开过去,绕到楼后面,在两个阳台之间停下。这样一来,即使古力从窗外张望,也不会看到他们的车了。
陈星仍然没有起身,而是又打了个电话。这次,他打给那个爱听相声的警察。
“我们找到古力了,”他说,“但觉得这事儿还是警察在场比较合适。”
“按照规定,这么大的事儿得上报……”警察犹豫着说。
“等你上报完了人早走了。”陈星说,“我也算给了你一回做大事儿的机会——这么多年光处理家庭暴力送老年痴呆患者回家,你也腻歪了吧?”
警察所在的派出所离这儿不远,没十分钟,他就打车到了。而陈星和小北已经躲在了楼道口,拿烟头冲他晃晃。
“什么情况?”警察满头大汗,但仍然不忘做职业状,“嫌疑人有没有武器?”
“能跟上就不错,我哪儿知道他带着什么家伙。”陈星小声说,“刚才声控灯亮到二楼,我们刚才上去看了一眼,那层一共三户人家,两家贴着春联门口码着大白菜,只有中间那门什么都没有还脏得要命,估计就是古力租的房子。不出所料的话,他的货也在里面。”
“你带枪了么?”临上楼时,小北声音发颤地问警察。
警察严肃地掏出一根小电棍:“只有这种女性防身用具——派出所就这条件。谁让你们不找刑警呢。”
三个人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来到陈星说的那户门前。警察轻轻敲了两声,门里立刻有一个男人警觉地问:“谁?”
果然是古力的声音。陈星朝警察点点头。
“派出所查暂住证。”警察尽量镇定地说,“快开奥运了您配合一下。”
“等会儿没穿衣服呢。”古力在里面答道。门里一阵戚戚簇簇,忽然间电视又打开了,声音很大,但还是没压住两声脆响,听起来像什么掉在了地上。门外的三人登时憋住了呼吸,陈星和小北分据们的两侧,攥紧了拳头。
楼道里的另一扇门却慢慢开了,一个颇有女相的中年男人伸出脑袋来,用典型京剧票友的语调问:“谁呀这么大晚上的?”
“没你事儿回去。”小北低声喝斥他。那男人夸张地捂住嘴,龟缩了回去。
而就在这时,古力那间房的门也开了。屋里的人也不答话,埋头就往外冲,警察一个不提防,被他顶了个趔趄,腰磕在栏杆上,疼得大叫一声。小北刚要扑上来,但立刻又停下了:一柄弹簧刀仓郎一声打开,顶在了他胸前。
楼道里几乎漆黑一片,借着远处路灯送来的一点光亮,陈星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从墨镜、棒球帽以及身高判断,那家伙就是古力。
陈星的眼睛在黑夜里瞪得闪闪发亮,直视着古力。这家伙已经与他有了太多的恩怨:如果不是古力,他会和小北安安稳稳地做着小买卖,也许已经开了一家小酒吧;如果不是古力,他绝不会顶上“贩毒嫌疑人”的帽子;如果不是古力,他应该和张红旗结婚了……这一个月的辛劳和这些年的不顺,在陈星心里转化为一股巨大的仇恨,所有的仇恨都指向眼前这个人。
但这时,陈星忽然又想到:如果当年不是古力抢截张红兵,自己会和张红旗走得那么近——直到今天吗?
这个念头让陈星感到,别看我们的世界很小,但它已经足够荒诞、足够戏剧性的了。
然而现在不是感叹人生的时候。古力用刀逼退了小北,立刻向楼下狂奔而去。陈星想也没想,从楼梯栏杆上纵身跳下,转眼就落在了古力身后。
古力被陈星抓住了后脖领子,不由得站住,气喘吁吁地说:“放我一马。”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哀怨。
陈星低声道:“已经晚了。”
古力嗷地叫了一声,回手就是一刀。陈星早有防备,他侧身躲开,又往下走了两节楼梯,借着这股劲儿,顺势就是一个大背跨。
陈星明白,古力是老手,假如缠斗下去,他势必会挨上一刀。
他也明白,假如这次让古力跑了,那就可能是永远跑了。
所以他必须保证一击即中,让古力彻底失去抵抗能力。
他也知道古力的分量:那家伙别看矮,但却粗壮得很,浑身都是腱子肉。要想把这样一个人摔倒在地,必须用全力。
陈星真的这么做了。
但后来发现,他做了一件让自己终生后悔的事。
他一手拽住古力的胳膊,另一只手则从古力的双腿之间穿了过去,扣住,腰上再一用力,古力的身体就离地了。其实这时,陈星已经有些差异:古力为什么这么轻?
但在电光石火间,根本不容他多想。陈星低沉地吼了一声,做完了大背跨的全套动作。让他没料到的是,古力竟然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头撞到了一楼的水泥墙上。
咚的一声,再无动静。
古力瘫软地趴着。陈星也傻了眼,冷汗从他的背上冒出来。小北也赶紧跑了下来,哆哆嗦嗦地说:“我操,不会死了吧?”
警察捂着腰,走到古力身旁,将他翻过来。但他却又立刻抬起头来对陈星说:“不是古力!”
陈星脑袋嗡的一下,跑到被摔倒的人跟前蹲下。
他掏出打火机,在火光下,看到了张红兵的脸。
张红兵两眼紧闭,鼻子和耳朵都流着血,手脚还在一阵一阵地抽搐。
陈星猛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向楼上冲去。屋里杂乱无章,古力早已不见了踪影。卧室的窗子打开着,他一定是从那儿跳出去的。
他重新回到张红兵身边,不停摇晃着这个从小就需要他保护的、没出息的孩子,嘴里重复的只有一句话:“撑着!撑着!”
打火机灭了。陈星的声音在空洞的楼道里回荡,听起来是那么无助。在黑暗里,他恍惚看到了张红旗的脸。
那天晚上,古力最终没有逃跑。
必须承认,他是一个足智多谋的毒贩。从管儿厂出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察觉到了陈星他们正在盯梢。但他却没有选择立刻逃跑,而是佯装不知地回了贩毒窝点。他舍不得那批存货。
被陈星他们堵在屋里后,古力拿出了最后一张牌:逼迫同伙张红兵穿上自己的衣服,从门口突围。而与此同时,他却藏在床底下,等到外面一团大乱后,才打开卧室的窗户,从二楼跳了下去。虽然背着一只装满摇头丸和k粉的旅行袋,但那种高度对他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可古力没想到,就在他将要离开时,一道汽车大灯的强光笼罩了他。接着就是发动机的轰鸣声,接着就是一声巨响。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已经看见了满天繁星。
半分钟后,一张女人的脸从天而降,挡住了苍穹。是大眼妹妹。
古力也笑了,他栽在了自己的初恋女友手里。这个结局多么感人至深啊。
在押期间,他向警方坦白了自己的全部违法行为:利用批发市场摊位贩毒、利用酒吧和咖啡馆贩毒,此外还有引诱社会青年张红兵吸毒,并胁迫他为自己跑腿、进货、包装毒品。
可惜警方已经不能为从犯张红兵量刑定罪了。张红兵于案发当晚死亡。
半个月后,陈星和小北再次走出了拘留所大门。他们被无罪释放了。陈星的行为也被定性为正当防卫,作证的是一位派出所民警。那位民警虽然破获了一起重大案件,但也没有获得嘉奖,因为他违反了相关办案规定。
出来后,陈星突然对小北说:“让我一个人走走。
”然后就撇下了他,独自消失在人群拥挤的街上。
此后,就再没人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