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重新上路(1)

作者:石一枫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

本章字节:8700字

那段日子哟,好得让人心慌。他们在朝阳公园旁边租了一套家具齐全的公寓,一连两个礼拜都兴致勃勃地去商场采买日用品。张红旗还为陈星挑选了一套“索尼”音响,买的时候特地问售货员有没有收音机功能。高保真环绕立体声,这样陈星就可以坐在沙发上,与侯宝林大师如见其面了。


其实他们每天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太长。张红旗的公司自然很忙,下了班,陈星又还在酒吧呢。为了方便,她抽时间去驾校考了个车本,买了一辆很小的本田车。第一次开车去酒吧找他的时候,她就和人剐了,愉快地赔给一个开捷达的糙汉六百块钱。


每天一起回家的那段时间都是弥足珍贵的。张红旗喜欢把窗户都关牢,收音机也不开,静静地享受身边有一个陈星的时光。他们仍然很少说话。经历过那么长的相互思念,他们觉得说话都是多余的。


只要不是孤身一人,那就算拥有了整个世界。张红旗这样想。


一到周末,小北和大眼妹妹就会找他们来玩。大家都很喜欢到北京和河北交界处的一条河边,来上一次美式bbq。赶上朝阳公园举办“摇滚音乐节”的时候,他们也结伴去听。为了这次盛大活动,小北还专门穿上了大学时期行头:骷髅头恤和十来条大铁链子。但到了现场,那些二十不到的小朋友却把他视为怪物。孩子们都在窃窃私语:“这大叔想干嘛呀?”


这年头的高中生,把所有二十五岁以上的人都叫“大叔”。


还有一次,一个九十年代中期被视为摇滚乐旗手的乐队重新复出,小北还拽着大家一块儿去听过现场,结果演出没进行到一半,他就骂骂咧咧地跑出来了。那些家伙才是真正的大叔呢,肚子跟国企领导中年男差不多大,秃顶率高达百分之五十,同台嘉宾竟然是一个从湖南卫视窜出来的“快乐男声”。


“堕落了堕落了。”小北摇头晃脑地唏嘘不已,“咱们也老了,估计过不了几年就得跟这帮老逼一样。”


“这人就是有个毛病,”大眼妹妹抹着口红挤兑他,“都快三张儿了还没做好当一成年人的准备。”


她还偷偷鼓动张红旗:“跟陈星结婚吧——给小北点儿压力。我也这么大岁数了,他老人家呢,还跟没事儿人似的,就愿意这么穷耗着——再耗咱们可真耗不起了。”


这让张红旗的心又乱了。


对于和陈星住在一起,张红旗有时会感到些许不安。当初搬出来住,她对父母说的借口是为了上班方便。而他们如果知道自己突然和人同居了,一定会颇为震惊的吧。要知道,她家里还不知道她有男朋友呢。


她当然考虑过结婚,而在此之前,总得把陈星带到家里“看看”呀,她也得去他家呀。但对于这么自然而然的事儿,张红旗却踌躇了。她本能地感到,一旦走到那一步,他们之间又会掺杂进来许许多多别的因素,让“爱情”不再纯然,而是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别的什么关系。这个前景模糊不清,但却让她害怕。


而自己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真正的理想,就是能得到一份纯粹的爱情,并让它永葆年轻——即使人老了。这个幼稚的理想和悲凉的前途是相悖的,她只能选择一个。


怪不得大部分女人疯狂地逼着男友结婚的时候,却有一些明明恋爱得很好,反而打定主意不嫁人。或者是因为她们“作”,或者就是她们还抓着那个理想不放手吧。


就在那个时候,张红旗拿定主意,不对陈星说“以后的事儿”了。现在就是现在,生活只有现在。从哲学上讲,“未来”不也是“现在”吗?


那么假如有一天,陈星向她提出结婚呢?本着爱情至上的原则,她是不是反而应该拒绝他呢?


而另一件让她烦恼的事情,就是弟弟张红兵了。张红兵也在酒吧上班,陈星是告诉过她的,可据她所知,那家伙却很少在酒吧露面。既然不上班,他在捣腾什么事情呢?张红旗隐隐有点不安,她叫陈星把张红兵找来,问他。


张红兵支支吾吾的,没说两句就要走。


张红旗追着他说:“你好歹也回去看看家里人吧——这段时间爷爷的身体很不好……”


没想到,张红兵突然吼了起来:“你烦不烦?你那么爱回家怎么还出来住?”


这个从小没出息的孩子,现在竟然敢对姐姐大喊大叫了。张红旗气得头都疼了。


陈星只好打圆场:“我再劝劝他。”


“算了,由他去。”张红旗说。她心里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别人的事管他做什么。


“光阴似箭”是个不正确的说法。


假如让陈星写一篇“关于时间的命题作文”,他绝对不会用这句话开头。箭射出去之后,是会不断减速的,所以才有“不穿鲁缟”的说法,而他呢,却感到时间正在加速。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时间很慢,每一天都显得特别长;到后来,日子就渐渐快了起来,比如在深圳的那两年,仿佛一个恍惚就过去了。现在呢,时间的速度更是快得让他害怕,常常是早上睁眼还没想好做点儿什么,天就已经黑了。


对于陈星,时间好像在做自由落体运动:在某种巨大力量的吸引下疯狂加速,以平方的速度加速。光阴如同高空坠物——砖头或花瓶什么的,只希望别拍到哪个倒霉蛋的脑门子上。


一眨眼,他和张红旗已经在一起住了一年。


这期间,我们的城市也在加速。规划已久的奥运场馆终于初具雏形:人人路过北四环,都会情不自禁地驻足观望,感受那个无比巨大的钢质球体带来的震撼。就连车辆都会减速、追尾、刮蹭,那段路一天到晚都是堵的。无数在体制内混饭吃的年轻人都被抽调进与奥运有关的单位工作,没干几天就开始成箱地往家搬可口可乐和矿泉水。某些居心不良的西方国家又开始找碴儿,又有某些愤青呼吁大家不要到某些超市购物。


因为市政部门下大力气整顿噪音扰民的问题,小北的酒吧经历了几次重大危机,屡屡在倒闭的边缘徘徊。他像和时运较劲似的,仍在苦苦撑着,有段时间连交水电费都困难了,还得管大眼妹妹要钱贴补进去。


每个月给陈星的工资也越来越少,好在跟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凑合着过吧咱们都,没准过段时间就好了。”


但到了最后,小北终于要面临痛苦的抉择:要不收手不干,把店盘出去,要不来个彻底大转型,重新装修,变闹吧为咖啡馆,这样还可以少受点限制。


小北和陈星去找古力商量这事儿。这时的古力隔好长时间才会在酒吧出现一下,来了就躲到包间里见几个行踪诡秘的人,然后继续玩儿消失。和他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还有张红兵。


在电话里,古力说他在外面“有事儿”,约他们到一家五星级宾馆的咖啡厅见面。“都什么年头了,这孙子怎么还学这套土鳖范儿,现在还有到那地方谈事儿的么。”小北骂了两句,也只好开车过去。


到了地方,正看见古力穿着一件白西装,端杯气泡矿泉水坐在塑料花从中沉思呢。


小北又小声嘀咕:“瞧丫那操性,再梳一背头像不像泰国友人——‘一插出水汪’?”


而落座后,他的口气就不由得谦恭而诚恳了起来。他向古力分析了酒吧的现状:撒手不干的话,没准投资都收不回来,而要想撑下去,只能重新装修,迅速转型。


说来说去,小北希望古力能把前两年分到的红利拿出来进行投资——而他自己的已经贴得差不多了。


古力却用北京流氓的腔调回绝了他:“没钱——哥们儿也正喝着粥呢。”


古力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酒吧的法人是小北,经理也是小北,如何让生意变好,当然是小北的责任;而他古力作为主要出资人,已经仁至义尽了。另外,假如小北无力回天,让酒吧倒闭,那就应该把当初投入的钱如数退还给他,这也是合同上写着的。


就是说,雷都得小北扛着,不扛都不行。


小北的脸色固然难看得要命,他一言不发地离开酒店,却没去开车,而是叼着根烟坐在马路牙子上。陈星过去,挨着他坐下,小北却说:“先别搭理我,让我安静会儿——这段时间累得够呛。”


没过一会儿,一辆小型“奔驰”跑车从他们面前驶过,透过玻璃看到,开车的正是古力。


“丫肯定早就看出酒吧快不行了,把钱都转到别的生意上去了。”小北颓丧地说,“别看这孙子土,其实精着呢,从小到大都把咱们玩儿得死死的。”


“再想想辙,”陈星安慰他,“没准有别的办法呢。”


“我是没辙了,逼干毛尽了。”小北笑了两声,却颇为潇洒地站起来:“大不了就倒闭,还不出钱怎么着?牛逼丫就弄死我。我早就说过,哥们儿本质上就是流氓无产者——一不要脸二不要命。”


后来酒吧还是进行了重新装修,是张红旗帮的忙。而且是她主动把钱交了给小北。


那时候,金融界正处在一个微妙的分水岭上。华尔街那一小撮儿寡头即将把全世界都折腾得底儿掉,但正因如此,那个行业才显示出一种穷途末路的繁荣,几乎所有人都抱着一种“捞一票就走人”的心态。作为投资银行的高级专业人才,张红旗的工资也能吓普通人一跳:一天的工资相当于人民群众干一个月的。


拿到第一年的奖金之后,她本想交上首付,把目前这套公寓买下来。但这时候北京的房地产也蹿上了邪恶的珠穆朗玛峰,她便一直犹豫着。


而就在这个当口上,她发现陈星好几天都没去酒吧上班,问他出了什么事儿,他也不说,顶多搪塞一句“去了也没事儿。”


张红旗猜测酒吧出了问题,就抽了个空去酒吧找小北。可就连小北也不在,只有几个服务员正无精打采地打牌。


“我们还找老板呢。”一个服务员抱怨说,“奥运会都快开了还欠工资。前一阵房东来催了好几趟租金,他们没准躲起来了。”


好在张红旗知道小北的住处,她开车过去,正碰上小北在屋里发愁呢。


“真他妈没辙了。”小北只剩下怨天尤人的本事了,“我们哥儿俩是打算吃软饭了,你跟大眼妹妹也做好准备吧。”


从小到大,小北总能让张红旗又好气又好笑。明明知道小北是真发着愁呢,她还是忍不住逗人家:“包养你们俩呀?能做到物有所值么?”


“陈星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保证活儿好态度好。”


“呸。”


张红旗随即又问小北酒吧的状况究竟如何。这时候,她的态度就很严肃了,一边听一边琢磨。


让小北没想到的是,他骂古力骂街道办事处骂一瓶啤酒泡一天的顾客,把所有能骂的都骂了一遍之后,张红旗说:“我觉得你应该重新装修,把买卖重新开起来。”


“说得容易,钱呢?”小北随口道。


“我这儿有。”


小北的眼睛立刻瞪大了。


“不是白给你。”张红旗说,“算我入股,以后你得给我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