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说张红旗。误炸事件的第二天中午，她正在凭窗望，乱思量。

可是国有大事，根本容不得小儿女伤春悲秋。这时，游行的队伍终于要出发了。组织游行的，竟然是团委干部和“学工部”的老师。他们欢天喜地地跑到学生宿舍，仿佛宣布一个大好消息：

“同学们，上级批准我们游行抗议啦！”

可是经过昨天的熬夜，大部分学生现在正在睡懒觉呢。干部们一声振臂高呼过后，走廊里竟然还是空空荡荡的。片刻，才有一两个只穿短裤的家伙窜了出来，他们捏着那个东西，一边往厕所跑，一边嘀咕：

“现在换成我们没时间啦。”

干部们急坏了，挨个拍宿舍门：“都出来！都出来！要记考勤的！”

连拉带扯的，总算凑齐了一支睡眼惺忪的乌合之众。老师们给大家分发了横幅、绑在头上的布条，还有写有“北京大学”的旗帜。好在无所事事的人还有很多，队伍走出校门口的时候，又有很多学生和闲杂人等加入了进来。这其中当然有陈木，当年她就是一个游行的积极分子。和她在一块儿的，还有小北。自从和陈木搅在一块儿，小北就常常整天不上课，跑到这边来厮混。“我也是半个北大人了。”小北胡撸着鸡冠头说。

而他们两个只要凑在一起，肯定要捎带上张红旗。他们呼哧带喘地跑到宿舍门口，正好逮住她。

张红旗自然是不想去的。她找了个托辞说：“我还等着陈星来找我呢。”

陈木则不由分说，把她拽了出来：“等他干嘛？你们前些天不是吵架了吗？”

张红旗有点红脸：“不是吵架……”

“咦，你们也会吵架？哪儿不和谐？”小北挤眉弄眼地说，“不要沉溺于小儿女情长了同志——国难当头啊！”

脑袋乱哄哄的，张红旗就被他们拽进了游行的队伍。她从来把自己当作群众运动的局外人，可是每一次群众运动，又都会被裹挟进来。也不知是怎么搞的。

校门口，已经有几辆租来的公共汽车在等着了。老师把大家轰上了车，一个抹着头油，脑袋像被狗舔过一样的团委干部便开始宣布游行的注意事项，诸如不许打砸抢，不许围攻流落在街头的外国人，更重要的是要分清敌我，我们抗议的只是美帝国主义及其北约盟军，亚非拉等大部分国家还是我们的兄弟……

因为大轿子车晃晃悠悠的，这位团委干部宣布注意事项的时候，必须双手张开，一边揪着一支扶手。这就好像一只能说会道的长臂猿，在对一群乱糟糟的狒狒发表演说。

好不容易到了建国门的十字路口，大家呼隆隆地下车，老师同时催促：“横幅打开，横幅打开！”

横幅纷纷打开，景象倒也壮阔，的确颇像一支保家卫国的队伍了。那些标语五花八门，有文人情怀深厚的，比如“逝者远去，生者长歌”；有抄袭以往运动的，比如“洒泪祭豪杰，扬眉剑出鞘”，还有贴近今天大学生精神面貌的，而最大的一行字，竟然是“肛肠疾病真痛苦，求医来找二龙路”。那是公共汽车车身上的广告。

满脑袋头油的团委干部站在“肛肠疾病”下方，运了运丹田之气，作五四青年状，势如破竹——真的是“破竹”之声——地喊道：“同胞们，国难当头啊！”

大伙儿发一声喊，便进去了。而到里面才发现，早已是人山人海了。那么多的学校，那么多的青年，那么多的横幅标语和口号。大家看见北大的来了，纷纷说：“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好像在示威这方面，北大是老资格，是重头戏，没有北大的游行就是不完整的。

作为“半个北大人”的小北，居然摆出很大牌的样子，和兄弟院校点头寒暄：“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儿堵。”

而这时，张红旗才发现，小北今天的衣服穿得有点奇怪。他的两条胳膊都没伸进袖子，而是揣在腹部前，隆起了一个大肚子。

她揪了揪小北空荡荡的袖子，故意用小北的语气问他：“干嘛把手藏在里面？这样摸哪个部位方便是么？”

小北则严肃地回应：“我正在扮演一个被北约炸断双臂的南联盟孕妇。”

游行的队伍慢悠悠地往里挪动。因为人太多，哪里还分得清国家，不都是庭院深深的西式小楼么。于是每到一座楼前，队伍里都有人高呼口号，瞥见高大壮硕的黄毛人种，则更要高呼，甚而要扔饮料瓶和砖头。前面的同学看清了标牌，才气急败坏地对后面喊：“不是这儿，这儿是乌克兰！”

混迹在学生中的老师也说：“省省劲儿，到了美国再发标！”

一些欧洲国家，譬如爱尔兰，更是害怕受到殃及，早早就挂出了汉语的大牌子：“非北约”。

好容易到了美国，排大队排出来的邪火儿终于得以释放了。但情绪一爆发，第一拨儿受荼毒的却是站得离大使馆比较近的学生——后面的人纷纷开始扔东西，有些人的手劲儿不够，便砸到前面人的头上了。张红旗的肩膀就是一疼，原来是一个“可口可乐”瓶子。陈木也挨了一个墨水瓶，身上绽放出了一朵蓝黑的花。

小北扭过头骂道：“你们他妈瞎啦！”

后面的人引用了美国那套说辞：“误炸，误炸！”

刚开始，人群还有组织有秩序地喊口号，被几个意外事件一搅和，就成了无政府运动。粗口也来了，推推搡搡也来了，还有人就地刨甬道上的砖，要“花了丫美国佬”。使馆前维持秩序的武警战士也急了，拿出了抗洪的阵形，手挽手站成一排，防止真有人冲进去。

一排年轻的脸正对着更多年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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