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一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本章字节:6442字
从加州到纽约,这可是贯穿东西海岸的长途跋涉啊。真难为这辆破车了。张红旗不禁问了一串问题:“自驾旅行?是不是在学《onheroad》啊?你还真挺潇洒的,学校有那么长的假么?还是论文已经准备好了?”
那男生用叉子卷着面条,逐一回答:“和过去那些嬉皮士比不了,人家是一边抽大麻一边开车,我可不敢。中国人哪儿敢蹲美国监狱呀?学校倒是没假期,我是旷课来的,过一段儿回去考试就行……”
张红旗又问:“离开纽约后去哪儿?往北走?”
“纽约是终点站。我在这儿办完事儿就回去了。”
等吃完饭,那男生果然掏出钱包来付了帐。张红旗提出aa,对方执意不肯。
“你不是还说要求我办事儿呢么?”张红旗说,“我可不好意思白吃你的。”
“帮我查个人,就是你们学校的。因为我是外校的,你们学校的登记处不肯给我信息。”
“什么人?是这儿的学生么?”
“米茜,”对方说了个女人的名字,“我也是听说她来了你们学校,但具体是哪个系我也不知道,祖籍是江苏……”
说到这儿的时候,对方的表情一下子就认真了。张红旗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是你过去的女朋友?暗恋对象?”
那男生扑哧笑了:“你怎么知道的?”
“人家说,恋爱都是挂在脸上的……”
“你经验还挺丰富,让我也观察观察你,有没有什么写在脸上?”
张红旗心里痛了一下,不悦地扭过脸去:“我可没求别人帮忙。”
“好好好,”那男生却被她逗笑了,“求求你看在校友的份儿上快点儿查,我盘缠快不够了,回去之前还得修修车。如果不是必须赶紧动身,我应该多打两个月的工,买辆像样的日本车……”
“查到了怎么告诉你?”张红旗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还有,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董洋,九七届电子系的。”那男生又说了他的手机号。
对于张红旗来说,在美国遇到校友并不稀奇。北大的学生只要铁了心要出国,没有出不去的。但恰好碰上湖边那个吹笛子的人,就有点儿意思了。
对方托付的事儿倒不难办。她谎称想组织一个“江苏中国留学生联谊会”,到校教务办公室去查询。这样的组织多得是。一个行政人员很爽快地敲了敲电脑,向她提供了一份不触及隐私的中国留学生人名表。至于是不是江苏人,美国人也才懒得关心呢。
在资料表的最后一栏,果然写着“米茜”这个名字。名字后面的资料显示,她是社会学系的,和张红旗同年入校,但住址和电话却没登记。
张红旗只好又跑到社会学系,说了同样的借口。而听到“米茜”这个名字后,那边的教务疑惑地说:“找米小姐?她已经被除名了。”
“被开除了?”张红旗诧异了一下:“为什么?什么时候?”
教务又在电脑上敲了敲:“事实的情况是,她从来就没来上过学,一个学期下来的考试成绩都是零,我们只好开除了她。她也不是中国国籍,入学的时候就已经是美国人了。而且,这位米小姐也没有申请过奖学金,全额缴了学费。”
“她父母是美国人吗?”张红旗受人之托,只好盘问到底。
“不是。父母都在中国。”
一个女孩,在美国没有亲属而又入了美国籍,这种情况倒真少见。张红旗忽然想起了什么。
“入学的时候,她登记过住址么?哪怕是临时的。”她问。
“有一个,不过估计早就搬家了。电话也换掉了,我们联系过她,根本打不通。”
教务把地址在一张白纸上,递给张红旗。她扫了一眼,眼睛顿时瞪圆了:就在自己公寓的楼下。也就是说,那个开保时捷的女孩名叫米茜。
张红旗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她又想起自己以前对楼下女孩的猜测:一切都是那么吻合。那么,假如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话,董洋知不知道米茜的底细呢?他和米茜究竟又是什么关系呢?
但这个时候,张红旗的一贯原则又发挥了作用:别人的事总归是别人的,自己好奇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她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给董洋打了个电话。她把米茜的地址告诉了他,但没说自己也住在那栋公寓。
“多亏了你。如果没有你帮忙,我这几千公里可能白跑了。”董洋诚恳地致谢。
“没什么。你在别的地方,不也有校友请你吃饭么?”张红旗淡淡回答,“都是举手之劳。”
第二天晚上,她的公寓楼下果然想起了笛声。这次就不是《扬鞭催马运粮忙》了,换了一首悠扬的南方小调《渔舟唱晚》。张红旗到窗口望望,敞篷破福特就停在公寓门口,董洋换了身新衣服,正在一边吹着笛子,一边向楼上望呢。
现在的笛声,就只属于一个人了吧。张红旗自觉地拉上了窗帘。但笛声仍然清晰入耳,就连来来往往的汽车都无法将它盖住。过了一会儿,笛声消失了。再过了半分钟,楼下的门响了一声。
一连一个星期,张红旗每天上学回家,都会在楼下看见那辆破福特。但第二个星期一,车子消失了。董洋已经回加州去了吧,他毕竟不敢像米茜那样,把学校彻底扔到脑后。
或许米茜和他一起走了?张红旗想。如果真是这样,倒不失为一个完美的故事啊——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但生活不是电影。又过了些日子,张红旗在楼道里见到了米茜。她“哎”了一声,险些叫出对方的名字,但赶紧闭住嘴:她们还没互通过姓名呢。
米茜却像根本没见过张红旗似的,径直从她身边走了。她的脸色更憔悴了,而且煞白,显然许多天没出过门;连衣服也不好好穿了,名牌外套皱巴巴的。
张红旗颇为失落地回了房间。她不禁想:看起来,他们也不幸福。这一对,又是谁辜负了谁呢?
她没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叫米茜的女孩。
又过了一个多月,张红旗晚上回来,上楼时看见米茜的门开着,门口居然站着两个警察。她的心怦怦狂跳,想看又不敢看,快步上楼。
但还没走两步,警察在身后叫住了她:“小姐,打搅一下。”
她回头,有些迷惘地看着那位爱尔兰裔警察。
“你楼下的这位小姐出了事,你是她的邻居,又是中国人,所以能不能回答一些问题?”警察彬彬有礼又例行公事地说。
张红旗点点头,但还是继续往上走。她不想在米茜的屋里说。
而警察刚跟上楼,她就问:“她怎么了?”
“出了交通事故,已经去世了。”警察沉痛而例行公事地说。
张红旗头一晕,几乎站不住了。她用手撑住门。
警察随即问:“你跟她很要好吗?”
“只是邻居。”
张红旗把自己和米茜的几次接触转述给警察。只是平白的、毫无任何立场的描述。但听到“春节时一起喝过酒”时,警察“原来如此”地“哦”了一声。
“她是——怎么出的事?”张红旗问。
“超速驾驶,超车时和对面的一辆轿车相撞。撞车的时速达到一百英里,开的是一辆保时捷跑车。事后我们在她身体里发现了大量酒精,车里还有破碎的威士忌瓶。”警察说完又问:“问题是,我们现在还找不到她的家人。”
张红旗登时想到了董洋。警察走后,她拿出手机,找出董洋的电话,拨了过去。
两天后,张红旗刚出门就看见了董洋。他正坐在公寓门口的台阶上发呆。这一次,楼下没停着那辆破福特。他大概是坐昨晚的红眼航班来的。
“原来你就住在这里。”董洋口气平淡地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张红旗默默地点点头。
“我已经去过警察局了。该办的手续也办了。”董洋又说。他好像在向张红旗作汇报。
“还没吃早饭吧?”张红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