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一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本章字节:6680字
这件事并没有让陈星和张红旗熟悉起来。
派出所之夜以后的半个多月,两个流氓学生都没在学校露面。派出所让学校来领人,校方立刻把这桩事情通知了他们的家长。班主任还没有来,两个怒气冲天的父亲已经赶到了。
当晚,小北一听到外面传来关车门的声音,两条腿就打哆嗦了。只有暴怒的部队干部才会关门关得像定音鼓。他父亲推门进来,还没等警察说话,已经跨到近前,飞起一脚,踢到小北的肚子上。小北刚一弯腰,迎面又吃了一记直拳,脑袋撞到墙上。
然后小北的父亲就抽出了板儿带。他这个级别的军官已经不需要系武装带了,这东西是专门为儿子预备的。板儿带扬起来,打下去,发出当当的声音,因为是用铜头来打脑袋。
警察吓坏了,上来拉扯着说:“干嘛打人?干嘛打人?”
小北的父亲怒目圆睁:“我打我儿子,你管得着吗?他下次惹事你们不抓,我就不打他了!”
他理直气壮的神气,更主要还是那身笔挺的将校呢军装把警察唬住了。警察居然眼睁睁地看着他打。小北被打得头破血流,半张脸都红了,刚开始还嗷嗷叫,后来他父亲说:“叫什么?让外人看笑话吗?”小北看看警察,就不叫了。而他父亲打得更狠了。
后来,外面又跑进来一个年轻的军人,这是小北父亲的司机。司机死命拽着武装带,对小北说:“还不快上车!”
小北一声不吭地跑出去,钻进一辆奥迪车。这下就剩陈星一个人了。警察又打开了收音机:“你再听一会儿吧。”
过了很久,陈星的父亲才来了。他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很冷静地问了情况,办好了手续,便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陈星对警察说了声再见,这才一瘸一拐地跟着父亲颓唐的背影走了。
父亲文质彬彬的把陈星接回了家,让他坐在桌上,然后走进了厨房。但他没有拿来吃的,而是拎出了一个高压锅盖。一家伙下去,陈星就歪在桌子下面起不来了。(作为知识分子的父亲这行为有点过,而且和小北父亲快没区别了)
等到陈星和小北回到学校,班主任老师立刻通知他们:“中午到操场开大会。”
小北说:“开什么会?”
班主任说:“当然是批判大会了。”
这个会开得很有效果。负责音响的校工是一个很诙谐的人,陈星和小北走上台的时候,他居然播放了一首运动员进行曲。在雄壮的音乐声中,两个流氓学生走得意气风发,就连陈星的瘸腿都瘸得很有力。可惜还没有走两步,音乐立刻被卡掉了。
在运动员进行曲的感召下,小北也焕发了娱乐大众的精神。他走到舞台中央,撅起屁股,两只手高高地向后扬起,做了一个喷气式:“这个认罪态度诚恳么?”
校长向全校宣布了给他们记大过处分一次的决定。扩音喇叭响彻耳边的时候,陈星一直踮着脚,往下眺望。他在找谁呢?小北循着他的目光,发现他找的是张红旗。张红旗站在女生队伍的中间,很平静地听着处分决定,连马尾辫都没有晃动一下,好像她和这件事全没关系。
回到教室,他们发现座位也换地方了。他们的桌椅被单独拎出来,放在教室最后排的两角。他们被和人民群众划清界限了。
这倒也无所谓,小北还翘起了两条椅子腿,后背靠在墙上,好像坐着一只摇椅。上了课,他便开始看一本名为《淫侠闯天关》的地下出版物。没一会儿,他就勃起了,裤子上支起了一个小帐篷。于是他把语文书和数学书放到了帐篷上面,挺一挺,书动了两动。然后他又依次把物理书、化学书和生物书也放了上去,最后把牛津英汉双解词典都放了上去,可还是没有彻底压垮小帐篷。
小北向后仰着,叫陈星,让他看看自己的壮举:“我顶了这么多!”
还没说完,夸嚓一声,椅子向后翻过去了。小北躺在了书堆里,帐篷却依然翘着。全班同学都回过头来,愕然地看着他。
而陈星没去看小北,却在找张红旗。张红旗作了个倍感无聊的表情,第一个转回头,继续听课。陈星便又趴在了桌上。
看来对于派出所之夜的事情,张红旗根本就不再想谈起。她是学习委员,陈星小北是流氓学生,他们本就是同一个教室里的陌路人。这种关系是无可改变的。
但陈星却对小北说:“我们起码应该找她问一问,问问她弟弟怎么样了。”
小北说:“你怎么不去?”
陈星说:“你去我去都一样。”
于是小北就来到张红旗的座位,拍拍桌子。张红旗正在整理课本,抬起头来说:“干嘛?”
小北说:“陈星让我问问你弟弟怎么样了。”
张红旗的脖子僵了一下,但没回头看陈星。她倒是瞥了瞥旁边的两个女同学。大家听说她和那事儿还有瓜葛,未免竖起耳朵。
张红旗梗了梗脖子说:“关你们什么事?”
第二天,陈星居然又对小北说:“你再去问问,也许她昨天心情不太好呢。”
小北只好又过去,问同样的问题。张红旗还是说:“没你们的事吧?”
第三天,陈星再次让小北去问,小北也烦了。他把陈星扯到了张红旗面前:“你再跟他说说,你弟今天怎么样了?”
张红旗终于对他们叫了起来:“打傻了,行了吧!”
这下,前后左右的同学全扭过了头,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三个人。张红旗涨红了脸,很大声地规整书本。陈星和小北倒过意不去了,只好用流氓的办法给她解困。他们指着那些家伙的脸说:
“看你妈什么看?”
陈星对小北解释道,他们在派出所欠了张红旗一个人情,应该报答人家。就算她张红旗没什么需要报答的,也应该主动示好,表示友善。
他说:“我们不是应该讲义气吗?张红旗对我们可是很义气的。”
在陈星和小北的价值观里,“当流氓”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他们甚至经常用“流氓”来自我标榜。但流氓也有流氓的原则,他们要做的是高尚的流氓,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流氓。本着这个原则,他们应该对张红旗知恩图报,就像鸡鸣狗盗对孟尝君一样。
小北被这个理由说服了,他们开始为张红旗做力所能及的事。第一件事是收作业。班上有几个后进学生晚上不做作业,早上到校后就要抄好学生的,有的时候第一节课都开始了,那些家伙还没抄完,这就会连累学习委员张红旗被老师批评。但从某一天开始,这个症结就被理顺了。陈星和小北把几个后进生的作业本强行收缴了上来,放在了张红旗的课桌上。如果有人反抗,陈星就给他一个大嘴巴。
张红旗空前快地收齐了作业,只差陈星和小北的那两本。但那两个人可以享受“爱学不学”的待遇,老师早就放弃他们了。
可是张红旗只轻松了两天。那些被威逼的学生不敢惹流氓,却敢惹张红旗。他们风言风语了起来,有人说张红旗仗着家里有钱,收买打手给她做事,还有人说陈星或小北看上张红旗了,正在对她献媚。
陈星的好拳脚只能镇压直接的反抗,却不能扼制同学们的舆论和表情——尤其是欲说还休的表情。到头来,被动的只能是张红旗。她一天都铁青着脸。
但陈星觉得他们为张红旗做得还不够。受人之恩应该肝脑涂地,现在比肝脑涂地还差得远呢。他们把工作从早上做到了下午,只要轮到张红旗放学后做值日,他们就会抢先把课桌摆好,把黑板擦干净。等张红旗拎着拖把进门的时候,教室已经一尘不染了。
陈星和小北抹着汗,纯洁又坦荡地看着张红旗。但张红旗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了。她什么也不说,而是拿起拖把,把他们拖过的地又拖了一遍,擦过的黑板又擦了一遍,摆过的桌椅又摆了一遍。同样做得头上都是汗了,她才宣布了自己的立场。她的话像在派出所里说的一样字正腔圆:
“我不需要你们做任何事。你们也没必要为我做什么。”
她说完就走了。
张红旗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她认为:自己挑明了态度,就可以免去陈星带来的麻烦;她想和陈星重新成为平行线,他们的关系就会像几何一样精确。可她没想到,陈星在“道义”的感召下,同样也不顾及她的感受。
所以才有了另一起派出所介入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