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私酒贩子(2)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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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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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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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318字

矮个儿汉子轻蔑地笑了笑,随手拿出一瓶递给小北。小北拧开瓶喝了一口,点点头。为了找回面子,他把酒放在桌上:“这瓶算我请哥儿几个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儿钱,和陈星一起把几箱威士忌酒搬到大众车的后备箱里。车开出好远,小北才露出兴高采烈的表情:“现在非典,酒吧上货少,咱们拿的价钱比原来低好多。等回头往出一卖,一瓶能挣好几十呢。”


他又掏出几张百元大钞给陈星:“这是你的。”


“什么意思?”


“你就算跟我合伙了。”小北说,“明天跟我送货去,把库存的球鞋袜子大韩民国美男美女兜落出去,过些天再过来上点儿洋酒。”


陈星想了想,把钱放到兜里。以在深圳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回来也找不着什么正经活儿,倒不如和小北一起“创业”呢。


“记得过去看过的那部电影么——美国往事?”小北一边开车一边说,“咱们像不像那搓儿私酒贩子?”


经过众志成城的奋战,全国人民消耗了上亿副口罩和相当于昆明湖玉渊潭总容积的消毒药水,终于渡过了人心惶惶的三个月。警戒解除后的一段时间,小北总是痛心疾首地拍着大腿:“早知今日,当初砸锅卖铁也应该盘下一门脸房。”


非典时期,不少资金薄弱的小酒吧和咖啡馆纷纷倒闭,房租也降得相当低。但当红男绿女蜂拥走上街头之后,在稍微繁华的路段开一间酒吧的价钱都能吓小北一跳。


“这喇肯定是二奶,”在他们常去的一家咖啡馆,小北盯着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愤愤不平地抱怨,“要不她这儿生意这么冷清早倒闭了——但为什么就没倒呢?人家后面——不对是上面——有人。”


他还说:“我觉得我傍错人了——我应该豁出去几年嫁一外国老太太,既为国争光又吸引外资了。”


“你丫怎么跟想钱想疯了似的,”陈星忍不住揶揄,“有吃有喝不就行了么?”


小北亢奋地反驳:“你也太胸无大志了,做人难道不应该有追求吗?这年头王八蛋都发财了,我们连王八蛋都不如么?”


他又添上一句:“你原先要手头有点儿钱,早飞到美国找张红旗去了,也不至于跟人家掰。”


听到这话,陈星登时沉下了脸。小北懊丧地向他道歉:“我放狗屁我狗放屁我是放屁狗。”


他还在颠来倒去地论述“狗与屁”的辩证法,陈星已经一言不发地出门了。对于小北无意中的戳伤疤,他其实不生气。这么多年,他只有这么一个好兄弟,也知道小北就是那样一个人。但这时提到张红旗,还是让他如堕悬崖般失落。


他独自在街头游荡着。在繁华的商业区,井喷般冒出来的人群洋溢着过节的气氛,只有他走得意兴阑珊。在一个路口,他下意识地转了个弯,随即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景色,心里也竟像期待着什么了。


等他醒过味来,发现自己站在张红旗家的小区门口了。和几年前相比,这里有显出了三分旧,但雕塑喷泉和林荫道仍然修葺得很精致,透露出“阔了不是一年两年”的中产阶级嘴脸。


陈星在水池边坐下,抽了颗烟,仰望张红旗家所在的那栋楼。她房间的窗户是哪一扇,他还记得很清楚呢。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张红旗出国前几天的那个晚上,他就是这么坐在楼下,看着她的窗子。后来张红旗竟然下来了,她从楼门口的台阶慢慢往下走时,让他产生了奇迹的感觉。而现在,她的房间紧闭着窗帘,人去楼空。


他进而想起更多年以前,他上高三的时候,也是这样晕头转向地走到了她家门口,却碰到她和她父亲正在散步。他们谈到了考大学和出国,又谈到了音乐。张红旗还哼起了一首歌儿,调子非常动听。


过去的事一件件地浮现出来,让陈星的眼睛湿润了。他像受了无限委屈,像被这世界上的人合伙欺负了。


他在花坛边呆呆地坐了一下午,直到路灯亮起来,才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


可没走两步,身后忽然有人叫他:“星哥,星哥。”


陈星回头一看,那不是张红兵嘛。


“你怎么在这儿?”张红兵瓷牙咧嘴地笑着,跑过来。他也长大了不少,嘴角上有了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但还是那么瘦小枯干的。


“我路过。”陈星有点不好意思。他不想让张红兵知道自己在这儿坐了一下午。


“我家就在这儿。”张红兵指指楼上说。


“是么?”陈星假装刚知道,“你是回家吃晚饭吗?”


“是啊没饭辙了回来蹭两顿。”张红兵立刻亲热地搂住陈星的肩膀,“不过碰见你,我他娘的就不用回去啦。”


张红兵死皮赖脸地跟着陈星。陈星请他吃了顿饭,又给他买了一条烟,可这家伙仍然没有回家的意思。


整个晚上,他绝口不提自己,却不停地说到张红旗:“我姐还在美国呐,据说都开始实习了,华尔街大公司,直接挣美元。不过我也不知道她还打不打算回国,她自己好像也没准主意,一会儿说回,一会儿又说不回了……”


最后,陈星只好直接了当地说:“我要回家啦。”


张红兵陡然哭丧了脸,拖着长声说:“你能不能把我也领回去?”


“你有家不回,跟着我干嘛?”


张红兵这才老实交待,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被父母赶出来了。本来他从攻读学校光荣毕业后,家里给他找了个工作,到一家制造象棋的工厂当工人,但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开始发挥特长,私刻发货单上的公章,扛了二十盒红木象棋出去偷着卖。事情败露后,单位本来是要把他送到公安局去的,后来还是看他父母的面子,只让赔偿了损失,最后开除了事。后来,张红兵又在一家超市做过收银员,那两个月,他的下半身总是显得格外肥大——裤子里塞满了洗面奶、牙刷和巧克力。贪心不足蛇吞象,有一天,他的裤裆竟然当众被撑破了。


“我只放了一个屁,结果蹦出了半个小卖部。”张红兵厚颜无耻地自嘲着。


每次出了这种事儿,都气得他父母在沙发上瘫软一整天。每次,他父亲也都会痛下决心,把张红兵扫地出门。


“从今天开始,我们家只有一个孩子。”他父亲总是这样说。


没过几天,他母亲又会偷偷打电话,把他叫回去,给他一些钱,再为他联系一份新工作。但张红兵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不出几个月,他又会被新单位抓现行。


“你干嘛非得狗改不了吃屎呀,不是有工资么?”陈星问他。


“这不是花销大么,那千儿八百的哪儿够我花呀。”张红兵吸溜着鼻涕说,“而且我在那些单位也不舒心,他们丫的都看不起我,越看不起我就越想搞点儿破坏,后来手都痒痒,忍都忍不住。”


他随后又控诉起父母来:“我其实也不要求别的,在家有吃有喝钱儿够花就行了,这要求高么?他们丫的非跟自个儿儿子装大尾巴狼,非让我上班儿去,还老拿我跟我姐比。我跟我姐比得了么?这不是往死里逼我么?”


“行了行了。”陈星有点儿不耐烦,“我给你想想辙。”


他带着张红兵去找小北。小北见了那孩子撇撇嘴,但还是给了陈星面子:“谁让我们认识你姐呢。。”


他们把张红兵带到一间筒子楼里。那儿是小北网店的仓库。还好,屋里有一张行军床。


“你就在这儿睡吧,顺便帮我看看东西。明天再跟着我们上货去。”小北交待说,“不过说好了啊,我只管你吃饭不管开工资,别处有工作你赶紧上班去。我这儿买卖小,养不起那么多人。”


临走,陈星又偷偷把张红兵拉到一边:“你在这儿手脚干净点儿。要少了什么东西我真打折你腿。”


“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你呀。”张红兵赖皮赖脸地说。


真没想到,他们又会和张红兵混在一起。当初要不是他,陈星也不回和张红旗发生纠葛吧。看来人的缘份只要没断,终究还会续上,这么一想,陈星就觉得生活还真挺奇妙的。但他又想:自己和张红旗的缘份就算断了吧,和沈琼也是。这又让他心头黯然。


更没想到的是,张红兵在别处烂泥扶不上墙,在他们这儿却干得挺好。不光上货送货积极工作,而且还总能提出建设性意见。张红兵自己解释说:“关键得看给谁干,咱们不是自己人么。”


比如给走私酒换上正规渠道的说明书,就是张红兵的建议。那种说明书很好伪造,找一家小打印社做个版印刷出来就能用。张红兵又重操老本行,刻了个海关的公章,这样一来,成箱的走私酒就都变成了行货。小北正好把它们卖给大眼妹妹的酒店。


如此一来,他们的进货量更大了。最忙的时候,几乎两三天就要往天津跑一趟。


日子就这么飞快地过去,陈星倒也心满意足。小北却越来越焦虑了,因为随着北京经济的又一轮蓬勃发展,财富的积累速度越发赶不上房租的上涨了。


忙忙碌碌地又过了一年多,当他们都有些疲乏了的时候,又一个过去的熟人出现了。真像陈星的感觉一样,只要缘份没断,迟早还会见面。但他没想到,这次重逢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