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不是私奔(5)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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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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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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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810字

然而他没想到,就在次日,沈琼却不辞而别了。后来他不时会想:促使她离开的,是头天晚上的事呢,还是第二天早上的事。


那天他睡到很晚才起床。他出去敲敲沈琼的门:“起了没有?”


半天没人应声。这两天折腾得够呛,她肯定累坏了,估计还在呼呼大睡呢。于是陈星决定先出去走走,顺便把火车票买了。


他走出宾馆,向一个戴口罩的中年男子问火车站在哪儿。湖南话他本来就听不懂,又隔着一层口罩,就更云山雾罩了。没办法,他只好沿着马路多走了一会儿,最后找到一个正在执勤的交警。


因为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他在街上多转了会儿。常德是个悠哉游哉的小城市,不像深圳那样气急败坏,也不像北方中等城市那样荒凉颓败。街上一家挨一家,都是捏脚的地方,有些甚至盖得恢宏壮阔,比北大的教学楼还大。要在平时,那里面的小妹子一定比北大一个系的女生还要多。当然,还有一些粉红色调的小门脸,那里也号称足疗店,但经营的就不仅是足疗了。每几个小门脸之间,都有一家经营成人用品的小店,在这儿,这种店的招牌倒也简单明了:斗大一个“性”字,二百米外都能看清。


逛了几条街,陈星才去火车站。这儿没有开往北京的直达车,只能先到长沙转车。但距离很近,两个小时也就到了。他买了两张票,又徒步回到宾馆。


没想到,来到自己房间的门口,他发现房门轻掩着一条缝。他本以为是服务员在收拾房间,就推门进去,却看到沈琼背对着他,坐在床上。他的帆布书包放在一边,包已经被打开了。她正捧着厚厚的一叠信纸,专心致志地读呢。


陈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他不知道该不该叫她。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悄悄离开。但没走两步,沈琼的声音却从后面传来了:“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欢快,仿佛不像在偷看别人写的信。


陈星只好站住:“回来了。”


“我房间正在打扫卫生,我就让服务员打开你的门,近来坐会儿。对了你吃饭没有?刚才我也出去了一趟,买了点儿早餐。”沈琼从帆布包后面拿出一个“肯德基”的包装袋,“趁热吧你。”


陈星仍然犹豫着,直到沈琼拍了拍床,他才坐到她身边。他还不时瞥着她手里的信。她正在看第几封呢?他看到信纸底下有一滴墨水的痕迹,从墨迹的形状立刻就记了起来。那些信他几乎是能倒背如流的,写信时的所思所想所感所叹,哪怕再小的一个心理波动,都刀砍斧凿般深深刻在了心里。


沈琼呢,仍然表现得若无其事。她把那些信装回塑料袋,放进书包。她的样子,就像在替他收拾行李。


陈星想对她说说这事儿。虽然他对沈琼看自己的信没有一点反感的意思,但觉得也应该说说。他、她、他们之间,仿佛都需要一个交待。要知道,沈琼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张红旗,在深圳见面后,他也从未提起过自己和张红旗的关系。


但陈星却不知从何开口。于是他等着沈琼。沈琼总会把话题引过去的吧。


但是她始终没有。她看着他吃完饭,又聊起火车票的事儿来。陈星只好机械地回答她。


“下午的票啊?”沈琼说,“真遗憾,在这儿呆不了多久了。其实我特想去张家界,都说那儿特美,却一直没去过。”


“深圳离张家界不算太远啊,据说广东人周末都去那儿。”


“我老公不是特忙么,而且他又跟神经病似的,我出去买个菜都能让他肝儿颤,更别提自己去张家界了。要是真去了,他指不定还得怀疑我勾搭上谁了呢。”沈琼又开始抱怨老公了,但语气也是轻佻的,不像昨天的哭诉那么沉重。


陈星想,沈琼真打算掩耳盗铃下去吗?那么他也只好伺候着她穿上皇帝的新衣。接下来,他们又商量中午吃什么,要不要再来一顿劲爆的干锅。


一会儿,服务员敲门进来,对沈琼说:“您的房间收拾好了。”她一定对这两个人的关系感到奇怪。


沈琼从床上跳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先洗个澡,洗完澡再吃饭去。然后咱们直接去火车站吧?”


“好吧。”陈星只好同意她。


沈琼回房以后,陈星闷头坐在床上,抽着烟想: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也拿不准沈琼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假如不在乎他,为什么要翻他的包?假如还在乎她,干嘛看过那些信之后却像没事人一样?


但他马上甩甩脑袋:考虑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在不在乎自己,这他妈也太像一自恋的大尾巴狼了吧。他苦笑一下,不愿想这事儿了。


陈星打开电视,开始看地方台特有的“香港烂片联播”节目。片子开头,刘德华斯斯文文地号称要“做正行”,结尾时却拎着片儿刀冲在砍人第一线。但几乎一部电影看完了,沈琼却还没洗完澡。陈星猛醒一般坐起来,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快中午了。


不会有什么事儿吧?他赶紧出门,来到沈琼门前,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水声。于是他敲起门来,高声叫:“沈琼!沈琼!”


过了十分钟,也无人应答。陈星的头都大了,条件反射一般继续敲门。最后,连服务员都惊动了:“您有什么事儿?”


“这屋的人有没有出去过?”陈星问。


“我帮您查查。”服务员到值班间给前台打了个电话。片刻,她出来说:“那位小姐退房了。”


“退房了?走了?”陈星如同掉进云里。服务员确定地点点头。


他又坚持要求进沈琼的房间看看。服务员拗不过,只好照做,开门让他看:“东西都收拾好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也不久,大概一个小时以前。”


看来沈琼刚才并没有洗澡,她直接收拾东西出了门。这也许是她早就计划好了的吧,陈星想。


那么她要去哪儿呢?自己回北京了?还是要去别的地方?眼下清楚的是,人家不想和他一起走了。陈星颓然回了自己的房间,又考虑着,要不要去火车站找找看。


但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是沈琼打来的。


“你在哪儿?”陈星问。


“大巴上,已经快开车了。”沈琼平静地回答。她的语调甚至还是欢快的。


陈星有些急了:“去哪儿啊?你不是说和我一起回北京么?”


“突然不想回了。”沈琼说,“我觉得,我还是回深圳吧……这么出尔反尔,显得挺没劲的是吧?真可悲,我老公觉得我私奔了,你又觉得我没劲。”


“我没这么想。”陈星郑重地说,“我说过,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只不过希望你有什么想法也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呀?你喜欢的是别人,被我拖累多不值得。”沈琼笑着说,“我本来打算就这么蔫不出溜走了的,可也不知为什么,上了车还是想给你打个电话。还是有话想跟你说。”


“说吧。”


电话那边忽然一阵嘈杂,大概是车开动了。沈琼似乎挪了个位置,但还在继续说:“其实这两天,我老公一直在给我打电话。幸亏我没告诉他自己在哪儿,否则他肯定会开车追来的——千里捉奸,挺带劲的吧?后来我受不了了,就把电话关了。但今天早上一开机,他马上又打来了。他告诉我,这两天他班儿也没上,就这么一直打电话。说着说着,他又哭了。每次他这么哭,我还是挺伤心的。听着一挺高大挺威猛的男的跟这儿呜呜呜,让人心里有种悲凉。当时我想:把我当作全部的人,可能只有他一个吧。虽然我受不了他,但我在这世界上也只有这么一样财富了。我是喜欢你,过去就喜欢,现在也没变,但没办法呀,你喜欢的是别人——我不是抱怨什么,可也得接受这个现实……我们都大了,也到了接受现实的年纪……”


陈星的嗓子梗住了,他想对沈琼说一句“对不起”。


沈琼还在说:“前两天跟你跑出来,可能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一次疯狂的举动了。以后恐怕连疯狂的念头都不会有了吧。你还记得过去咱们政治课本上学的么,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却是整个世界云云——对我不适用,我老公就是锁链,失去了他,我才真是一无所有了呢。你帮我认识到了这一点,我真得谢谢你呀。”


陈星终于说出话来:“回去好好过吧。”


“肯定得好好过呀。”沈琼笑着叹了口气,“说回来,我真羡慕你。”


“我也没你想象得自由,更没什么勇气。”陈星说,“人嘛,到了该认命的时候不都得认命么。”


“不是说这方面,我是羡慕你这个人。”沈琼说,“你有一个不会说谎的性格,还有一幅不会说谎的身体。”


陈星也叹了口气。


“得了不说了,那我回家啦。”沈琼说。


“再见。”陈星说。


“等再见的时候,没准我就变成一个小老太太啦。”沈琼突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仿佛变老是一件幸福的事。


陈星挂了电话。他回想着自己和沈琼的交往:他因为别人走进她的生活,又因为别人远离了她,在她需要自己的时候,他也因为别人踯躅不前。在他的世界里,沈琼总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那个“别人”就是张红旗。但他没有对沈琼负起的责任,对张红旗同样没有负起来。在张红旗那儿,他甚至更加轻率地退缩了。


陈星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愧疚感:不只对沈琼,还对张红旗,甚至整个世界。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在这种极度灰暗的心情之中,陈星登上了当晚开往北京的列车。满车厢的人都捂着严严实实的口罩,只有他一个人把“lo”字样的粉色口罩挂在脖子上。他在车上买了一瓶“湘泉”白酒,来到吸烟区的隔间,坐到地上,一口一口抿着。耳边一片隆隆的颠簸声,他昏昏沉沉,感到时光飞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