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一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本章字节:6840字
接下来的两天,陈星都没在小北的pary上露面,还是大眼妹妹劝小北:“你也不过去看看他,你这哥们儿现在精神应该挺脆弱的。”
“我也觉得。怎么张红旗一走他就跟经期妇女似的,那么不禁逗。”下午,小北开着本田125,来到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正看到陈星捧着一个收音机,在马路牙子上呆坐呢。
小北停了车,慢慢走近,陈星竟然没察觉。收音机里放的还是侯宝林大师的相声,可抖出一个包袱,陈星却连一丝笑意也没露出来。
小北点上一颗烟,插到他嘴里,陈星这才如梦方醒。
“坐这儿听相声,还说自己不是玩儿行为的。”小北说。
“地下室不是没信号么。”陈星说。
“我觉得你也该培养点儿别的兴趣爱好——要不跟着我打碟得了。”
没想到,陈星却忽然转过头来,很严肃地答非所问:“你说,我跟张红旗还有戏么?”
小北在他的逼视下,不由得眼神飘忽,躲避着说:“有戏有戏,怎么就没戏了呢?”
陈星转过头去,继续两眼发直。路上车来车往,熏得他们灰头土脸的。
在横越太平洋的飞机上,张红旗几乎没怎么睡觉。十几个小时后,波音767降落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着陆的那一瞬间,机舱里的人们纷纷鼓起掌来。这是“911”后不成文的习惯。
也就在心里确定“到美国了”时,张红旗也决定了另一件事:她要打电话给陈星,和他好好谈谈。也许当面不好说的问题,在电话里会更容易解决。
但头几天,她忙得不可开交。在宾馆睡了一天,刚把时差到过来,立刻就要到学校去报到、买参考书目。最麻烦的还是租房子,她像没头苍蝇一样转了两天,后来还是在系里助教的帮助下,租到了一间便宜的留学生公寓。而此后的收拾打理,就得她一个人完成了。上一位租户就像传说中的嬉皮士一样,把小小的一室一厅变成了垃圾场,脏东西堆得和窗台一样高,还有蟑螂钻进钻出。张红旗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拾掇,光是把所有那些破烂扔出去,就耗费了两天的时间。此后,她又像美国穷人一样,买来油漆自己刷墙,把满屋子的“fuck”和“shi”都擦掉。这活儿干得她的腰都快断了。而这还不算完,因为新买的家具都是宜家的,她紧接着便攥着螺丝刀,拼了两天的积木。装家具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把手腕都扭了。
在中国,她哪儿干过这些事儿啊。但想一想,别的留学生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凭着韧劲儿,一个星期后,总算大功告成。
手上缠着绷带的张红旗看着自己的小房间,心里当然很有成就感。应该和谁分享来美国后的第一份喜悦呢?当然是陈星了。
于是,张红旗拨通了越洋电话,直接打到陈星的手机上。和所有留学生一样,她用的是美国的ip卡,这样花费就会非常便宜。当然,为了省钱,她需要按完眼花缭乱的几十个数字,通话质量还不好。
这可是他们的第一次越洋电话呀。想一想他在北京,而她却在地球的另一端了,这就足够令人感动的了。
“陈星么?”
“张红旗?”陈星知道是她。
“我……”张红旗想说“我到了”,但又一想,都到了好几天了。于是她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收拾房子,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到底有多乱,我还在想,究竟是什么人住在这儿啊,难不成真是小北那种玩儿摇滚乐的?这人简直比小北还要邋遢,是不是在他们这个领域里越脏越乱就越艺术呀?那小北还真得再努力努力……”
也不知为什么,她此刻特别渴望说话。过去为了“说话”的事儿,她还和陈星吵过架,而此时,一想到自己的声音能够一个字不差地跨越整个太平洋,传到陈星的耳朵里,她就欣喜得不可名状,只想一直说下去。
其实,之所以说那些无关痛痒的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张红旗想拖延时间。决定好了要和陈星谈的事儿让她紧张。
于是,她颠三倒四地说着自己如何收拾房间。
而陈星在那边只是“哦”,“哦”。
她又开始说自己的学校,还有仅仅窥见了一角的纽约。
陈星还是“哦”,“哦”。
一直说得嗓子都干了,张红旗看看表,诧异了一下:足足说了半个小时。怎么这么能说。
但随后她便失落了:这半个小时里,陈星的回应只有一个字:“哦。”
难道他还像过去那样,对说话不感兴趣吗?要知道,她可是在美国呀,这可是越洋电话呀。如果不说话,他们就没法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了。
于是张红旗有些不满地问了一句:“你——在听吗?”
“哦。”
这下,张红旗就有些奇怪了。就算沉默寡言如陈星,也不会这样一“哦”到底啊。他总该说一句“我在听”或者“好辛苦”这类的话吧。
她的语调也冷下来:“你——怎么了?”
陈星这才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你想对我说的,不是这些事儿吧。”
他的回答让张红旗震惊:他怎么知道的?他能够猜穿她一切的想法吗?张红旗心里既感伤,又温暖。
隔着千里万里,电话里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张红旗用两只手握住了听筒。扭伤的手腕又疼了一下。
“你知道?”
“你说吧。”
既然想好了就说吧。张红旗深呼吸了一下,说:“陈星,你重新回学校学习,考所大学吧。”
陈星没有应答。电话里只剩下一阵杂音,就像太平洋的潮声传了出来。
“我是说认真的。”张红旗补充了一句。
陈星仍然没应答。
张红旗一紧张,索性一股脑儿地把话都说了出来:“你应该明白,我没有一点瞧不起你的意思。但是我觉得,如果你总是现在这个状态,我们将来会遇到很多困难。比如我家里,就算他们再开通,心里也会有芥蒂吧?我也不希望自己找一个让父母为难的人啊。还有更现实的问题,难道你愿意让我扛起经济的重担吗?也许你觉得我们现在还年轻,这些事情还很远,但实际上,该面对的问题不是迟早要面对吗?与其那个时候烦恼,不如现在早做准备。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希望你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希望你能为我们的未来着想……”
她尖着嗓子,说了一大串,但陈星那边仍然在沉默。有一瞬间,张红旗都怀疑电话短线了。她甚至真的隐隐希望电话断线,心也愈发虚了。
后来,她的声音就低了,几乎是嗫嚅着说:“我不希望你在——那些方面——表现得多么优秀,但总要过得去呀。如果你考个正经大学,找份正经工作,我们的未来会轻松得多。”
而这时候,陈星才终于又说话了。他说:“张红旗,我们还是别在一起了吧。”
最初,张红旗并没反应过来,她好像只听到陈星的嗓子咕噜了一声。但那句话倒像有了生命似的,在她的脑袋里自动重组、呈现,发出清晰的声音:
“我们还是别在一起了吧。”
接着,张红旗的脑中就轰隆了一声。她登时傻在了当地,所有的想法都断了线,只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发抖。
而陈星又不说话了。他们就这样,在大洋两岸手握电话,僵持了很久。
慢慢地,意识一点一点回到了张红旗的脑袋里。她哆哆嗦嗦地问他:“为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陈星才回答她:“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也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
“你说真的?”
“说真的。”
这一下,倒真把张红旗逼到死角去了。人家已经明确地提出了分手,理由是“配不上”,如果她再全力挽回,论证对方“配得上”自己,那可真是太贱了。
像是照着棋谱走完残局似的,张红旗几乎是迫不得已地说了:“是你提出的。”
陈星说:“我对不起你。”
这时,张红旗又想不通了:自己对陈星提出的要求,明明是再合理也不过的了。劝男友上进,不是所有认真对待爱情的女孩都应该做的吗?这到底触犯了他那条底线,竟然让他提出分手?而且“对不起”三个字说得轻如鸿毛,几乎带着嘲讽的意味。在爱情中,总是狠心的一方说“对不起”,“对不起”几乎是“我伤害了你”或者“你是个傻瓜”的同义词。这太不公平了。
张红旗的心里登时升起一股怒火。她的骄傲又回来了。这样一来,她反而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