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倾城之恋(2)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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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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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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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188字

天已渐渐黑了,人却还不见少。抬头看去,大使馆的一间屋子里,竟然有一个美国人在凭窗招手。他一定过了一把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瘾。但这人马上就跑了,因为有几个力气大的学生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砖头,嗖嗖飞了上去,把窗户砸破了。


今晚的学生中,大概只有张红旗一个人抬起头,看了看天。不管世间充斥着多么大的人的情绪,天空总是沉默不语、例行公事。这时的天空是寂寥的,张红旗也是地上唯一寂寥的人。


渐渐地,她听不清人声,看不清人腿了。再渐渐地,她睁着眼睛,却像睡着了。


但不知“假寐”了多久,眼前忽然一闪,一个高个子的男生晃了过去。她腾地一下,醒了。


那是陈星吗?他们学校也来参加抗议了吗?张红旗站起来,用小臂护着胸,连声说“不好意思”,朝那方向一点一点地移动。人群挤得要命,每蹭过一个人都要费好大的劲。而因为蹲久了,她的腿上像爬了一窝蚂蚁,走起来就更加踉跄。


好容易来到陈星刚才“出现”的地方,他却又不在了。张红旗心里只有一种急切,她想要抓住身边的每个人问:“看到一个高个子的男生了吗?他穿着一件特别旧的帆布外套。”


但就算喊出来,又哪里会有人理她?张红旗只能继续挤,继续说“对不起”,继续寻找。她想起了一个比喻: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正在寻找灯塔。但这个比喻太俗套了,也太矫情了。实际的情况是,他们像一盒不停滚动的玻璃球——中的两个,一个正在寻找另一个。


能在人群里持续挪动几十米,对于张红旗来说算是一个奇迹了。她气喘吁吁,前襟后襟都是汗。而这里又哪有陈星的影子?寻找之心也早就绝望了。周围都是陌生的脸,甚至分解成了一双双亢奋的眼,一张张聒噪的嘴,一只只失聪的耳朵。她像被抛进了毕加索的抽象画里,被这光怪陆离的景象吓坏了。


她后悔刚才的冲动。其实想一想就知道,陈星他们学校怎么可能组织游行?这是属于北京市区那几所学校的盛宴,而在大家眼里,陈星这种家伙连大学生都算不上。


清醒了的张红旗又开始寻找小北他们。找到他们,才能坐着大轿子车回去。可是连小北也不见了,大使馆门口换了另一拨儿人。既然是游行,队伍肯定是流动的,老赖在舞台上不走,后面的角色便会急吼吼地把你踹下去。


天彻底黑了,张红旗也慌了。这时她真的张开嘴,问周围的每一个人:“北大的队伍在哪儿?北大的队伍在哪儿?”


大多数人都没听见她的话。张红旗便拍着其他人的肩膀问,这才有一个男生不耐烦地说:“这时候还分什么队伍呀。”


她只好随着人流慢慢移动。因为心灰意冷,她不仅不留意周围的人,连自己的脚踩在平地上还是马路牙子上都不在乎了。


所以当人群里忽然有了一波比较大的骚动时,第一个倒下的就是张红旗。


骚动的源头,是几个航空大学的学生发挥特长,亮出了连夜赶制的火箭。他们一个弯弓搭箭,一个拿打火机一点,砰的一声,竟然在天空划出一条颇有声势的火龙。众人眼前一亮,轰然叫好。北航的学生便再接再厉,继续放箭,大有重演赤壁大战之势。


而这时候,武警上来阻止了,因为动用燃烧工具,是上面明令禁止的。再者学生们的第一箭力道歉佳,直接飞到了一个战士的脑袋上。


当兵的要没收兵器,学生们执意不肯,双方一撕扯,便把学生们的武器库引燃了。那些火箭,都是用煤油浸过的,呼隆一声着起来,瞬间竟形成了一个小火团。旁边的人赶紧往外闪,一个推一个,就像水波荡漾开,波及到十几米外的张红旗这里。而她这时刚好一脚踩着一个台阶,再加上精神恍惚,都没来得及想起伸手抓住点儿什么,就轻飘飘地倒了。


而她一倒,立刻绊倒了身边的人。身边的人有绊倒了更远的人。一瞬之间,有好几个人向她压了过来。


张红旗想张嘴叫,但只发出轻轻的“呀”的一声,就被切断了气息。几百斤的重量轰然堆到她身上,让她马上就要窒息了。


不消说,她肯定感到了胸闷、眼冒金星、浑身骨节疼。而张红旗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她是一个一个思维能力超群的女青年,这一瞬间,她想的是:如果我真的被压死了,那么我是“为什么”死的呢?死亡这么重大的事件,有了“为什么”,才会具有价值、“死得其所”。而如果没有“为什么”,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死了,那就是轻如鸿毛。“轻如鸿毛”是荒诞、可悲,绝不能接受的。


本着这个潜意识里的思维惯性,张红旗要在临死之前,飞快地为自己找一个“死得其所”的理由。而有其附加意义的死亡,往往被称为“殉”,张红旗被几百斤肉压在下面,是在“殉”什么呢?今天晚上的游行,说起来是为了“爱国”,那么“殉国”是否可以接受呢?肯定不行,这太装蒜了。那么,她是因为“看见”了陈星才会挤得筋疲力尽,才会精神恍惚,才会被压在人堆的最底下,这也算是爱情惹的祸吧。“殉情”可以吗?张红旗一想,可以了,自己就算一个殉情女子好了,像李香君、杜十娘一样。男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一怒呢,奔黄泉。


可惜那些前辈里,妓女居多。


然而刚一决定“殉情了”,张红旗却忽然感觉自己的身子轻了,仿佛正在飘动,往上浮。是死亡真的来了吗?而再往上一看,居然看到了一张脸。


是陈星。


难不成还是幻觉,让她在死前见到了自己喜欢的那个人?而此时此刻,她没有看到爸爸、妈妈、张红兵,却见到了陈星,这说明了什么呢?她那么在乎他吗?


张红旗正在恍惚,却听见陈星说话了。他攥着她的肩膀,在叫她的名字:“张红旗!张红旗!”


随着陈星的声音,周围的声音也传进耳朵了。仍然是鼎沸的口号声,以及被压倒在地的人哇哇叫骂声。她的一条胳膊还在钻心地疼呢。


原来她没死。或者说,可能是要死了,陈星却救了她。张红旗在感动之余,还夹杂着一种神秘的震惊:刚刚决定殉情了,爱情就来救她了。这不是一个奇迹吗?


这天晚上,长安街上的许多人看见了这个情景:一个高个子的男青年,抱着一个女青年在路边跑。男青年满脸都是汗,两眼直视前方,表情好像一匹马。即使抱着一个人,他的步伐还是比很多自行车都要快。而女青年的脸看不清,她的头发抖披散开来了。她把一条胳膊抱在怀里,她把脸扎进男青年的脖子下面。


男青年正在跑,长安街边的路灯刷地亮了。川流不息的车也开了灯,形成了一条璀璨的光河。从高处看,这一瞬间一定是非常壮观的,就像一场盛典。


然而北京的人大概都习惯了,他们挂着安置若素的表情,继续骑车开车。使馆街那边“出了大事”,也不足以令他们动容——这城市的“大事”太多了。那一对青年男女就更是微不足道了。这年头的感情大戏不也天天都有嘛。


但是张红旗的心里在翻江倒海。在这条恢宏壮阔的街上,她感受到了极具震撼性的爱情。过去的爱情都是迟疑、平淡、细水长流的,但今天,因为陈星的从天而降,爱情在她心里有了前所未有的力度。爱情波澜壮阔,爱情荡气回肠。爱情可上九天揽月,爱情可下五洋捉鳖。


爱情甚至就像那些书里写的一样。轰轰烈烈的大时代,微不足道的两个人。张红旗是看过《倾城之恋》的,恍惚间,她几乎希望此刻身处乱世。天塌地陷才好。


很久以后,张红旗对小北说起过当时的感受。他们坐在一个由破厂房改建而成的酒吧里,四周充满了光怪陆离的电子乐。小北端着一杯伏特加酒,盯着张红旗亮晶晶的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