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一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本章字节:8024字
车上的人很少,寥寥的几个乘客坐得也很开,他们肩并肩地坐在车厢中间的双人座上。陈星看着窗外的稻田和民居发呆,阳光让他有点睁不开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沈琼捅了捅他:“喂。”
“怎么了?”陈星问她。
沈琼说:“昨天听到我打电话了吧。”
陈星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
“听到了就是听到了,”沈琼说,“我也听到你开门出来又回去了。”
“听到了。”陈星承认。
“知道是跟谁打的吧?”
“你老公?”
“对。”
“知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吧?”
“从一开始就有点怀疑了。”
“那为什么不问我?”
“问有什么用。要是不带你走,你可能会怨我吧。”陈星说,“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帮你的忙。”
沈琼沉默了几秒钟,拍拍陈星的胳膊:“你这人真好。一直都这么好。”
陈星不予回答。
“不想问我为什么这样做?”沈琼又问他。
“想——就是想把事情弄清楚。”陈星说,“当然你不愿意说也可以不说。”
“瞒谁也不能瞒你呀。”沈琼笑了笑说,“你愿意听?”
“不愿意听你也可以说啊。”陈星又想起过去的日子。那时沈琼还是他身边的话匣子呢。
沈琼却低了低头,咬着嘴唇,片刻才又开口:“我知道偷偷跑出来是我不好,像一不守妇道的女流氓,不过我真是受不了了……”
她昨天打电话时,已经说过很多遍“受不了了”。陈星扭过头去,看着她的脸。
沈琼和他对视一下:“刚结婚的时候,我觉得他这人挺不错的。工作好,对我也好。可后来,慢慢就感觉不对劲了,我的东西好像总被人翻过。好几次我打开抽屉找东西,明明发现东西摆放得跟原来不一样,还以为家里进小偷了,可再一看钱啊首饰啊一样都没少。后来才发现翻我抽屉的就是他,他要查看我的贺年卡和信一类的东西。其实那些东西基本上是过去上学的时候留下的,看它有什么意义呢?可看完之后,他就会不高兴。我呢,当然也不高兴,就把抽屉上了把锁。但是没过多久,还是发现抽屉被打开过,为了干这活儿,他还配了把万能钥匙。那一阵子,家里的气氛尴尬极了,我看他像个贼,却不好意思说,他看我也像个贼,也不敢揭穿我。后来,还是我挑明了,说你不要翻我的东西了好不好?你看我的东西,能有什么收获嘛?没想到,他一下子就变得很痛苦,当着我都快哭了。他说他有多爱我,爱我又怕失去我,怕失去我就开始不信任我。这样一来,他就忍不住想去翻我的东西,查旧账,看我过去和多少男生好过,好了多长时间,好到了哪种程度……我想,这可能是他过去受过伤害造成的吧,他小时候,她妈妈好像有过外遇,瞒了他爸爸好多年。还有上学的时候,他不就追过我么,那时候也是我不好,没明着拒绝他,转脸却跟你在一起了,这也让他特别伤心……可能是这些事儿,就让他对女人不信任了吧……”
沈琼说到这儿,看陈星的眼神好像有了力道。陈星被盯得脸有点热,微微躲开。
沈琼嘴角上扬了一下,似乎有点得意。她继续说:“我就向他解释,过去的事儿不都过去了吗?既然结婚了,就应该信任我。他也同意,信誓旦旦地说要信任我。当时我们两个人还都挺感动,几乎抱着哭了一场。可是没过多久,我却发现他那毛病不但没改,而且变本加厉了,不光继续翻我的抽屉,而且每次我换洗的衣服,他都要细细检查一遍,看有没有别人的痕迹。另外还有手机,上面的电话啊短信啊,他都要看。有一次他半夜起床,半天没回来,我还以为他不舒服呢,结果出去一看,他正赤身裸体地站在客厅里,看我的手机呢。我问他为什么还这样?他说,如果不看,他就睡不着觉……另外还有电子邮箱,那就更甭提了,他不是搞通讯的么,竟然破译了我的密码。这些还不是最恐怖的——也就是最近才察觉,原来他经常在我出门的时候跟踪我。逛商场啊买菜啊跟熟人出去喝茶啊,他都要暗中潜伏在我附近。有时候正在上班,听说我要出门,也会偷偷溜出来到我说要去的地方,看我是不是出现在那儿……因为长期盯稍,人老人家把业务练得特专业,比一般私家侦探还回隐蔽,要不是我早就知道被盯上了,还真发现不了他……这些事儿说起来可能都不大,不过你能想象一个人天长日久地过这种日子么?结婚两年多,我就跟活在反特里似的,而且还得跟这么一个二十四小时监视你怀疑你的人同床共枕——我是真受不了了,快疯了,他呢,每当我跟他急,他也说自己快疯了,说就是信任不了我,只要我一不在身边,他就觉得我正跟谁谁谁勾搭成奸呢——”
沈琼越说越痛苦,猛地停下来,深呼吸两口,才做了个总结性发言:“从他身边逃走,是这些日子我一直就有的想法。而我恰恰在这个时候碰到了你,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不过说来也可笑,跟你走了,他的怀疑倒不像没有道理的了……”
陈星不知说什么好。沈琼也说渴了,她打开旅行包,拿出矿泉水喝了两口,然后问他:“那你帮我拿个主意,我是不是应该从他身边逃跑呀?”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变得很天真,颇有故作幼稚之感。陈星想了半天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做了什么决定——”
“你都会帮我吧?”沈琼说。
陈星点点头。
两人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同时困了。他们靠在脏兮兮的沙发椅上,头挨头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陈星才醒来,发现沈琼的脑袋正靠在自己肩上,栗色长发垂到自己的臂弯里。她熟睡时的表情非常纯洁。
长途汽车到达湖南省常德市时,已近深夜。他们冲进一家亮堂点儿的饭馆,埋头猛吃了一顿本地特产干锅:干锅排骨、干锅猪蹄、干锅牛蛙。味道很足,香和辣都浓得化不开。看着陈星满头大汗的吃相,饭馆老板遗憾地说:“过去还有干锅甲鱼和干锅眼镜蛇呢,因为非典不敢上了。”
酒足饭饱后,他们又找了一家宾馆,比在县城里住的那家大不少,据说还是星级标准。陈星想:假如沈琼的丈夫再打来电话,他在隔壁就该听不到了吧。
他又开了两个房间。沈琼笑盈盈接过钥匙,几乎是哼着歌儿上了楼。但这天晚上,房间里的安静反而让陈星担心了:他不知道沈琼是不是又在接电话,是不是又在哭,是不是又在说“受不了了”?而他呢,说了要帮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帮。这让他很矛盾,也让他们之间很尴尬。
但没过多长时间,门铃忽然响了。他打开门,看见沈琼低头站在门口。她的栗色长发从脸前披散下来,遮住了眼睛。陈星想起了她以前的样子。
“怎么了?”他问她。
“我睡不着。”沈琼说。
陈星无言以对。
沈琼猛地扬起头,眼睛却像躲着他,说:“我受不了了。”
接着,她就冲了过来——不是扎进陈星怀里,而是揪住他的衣领,把自己拽了进去,嘴也不由分说地吻住了陈星的嘴。也不知她刚才说的“受不了了”,是指受不了她丈夫了呢,还是受不了这漫漫长夜。陈星呢,当然慌乱了,他连要不要抵抗,应该如何抵抗都没想好,就被沈琼推着按到了床上。
但就是这句话,却让陈星分神了。他抱着她的肩膀,凝视她的脸孔,忽然想起多年以前,他和沈琼在北京小旅馆时的情景。进而,一个问题在脑袋里冒出来:那时候为什么没搞成呢?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他和她试了两次,都没成功。因为这事儿,他还和小北闹崩了,打过一架。
那时候究竟为什么就不行了呢?陈星赤条条地躺在床上,注意力竟然从沈琼身上挪开了。他再一次认真严肃地思考起那个问题,那心态就像在破解什么历史奇案。
也许是眼下的情景生动地再现了当年,陈星得以设身处地地重新感受、思索。他仿佛做了一次时空穿梭。如同闪电划破夜空,他陡然想起:当年和沈琼这样的时候,曾隐约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无形无迹,却又像无所不在。至于是谁的眼睛,那就不用说了。
陈星在自己的记忆中深入发掘,近乎震惊地发现:自从17岁的那天夜里,在派出所见到张红旗之后,他就有了这样一种隐秘的感觉——张红旗正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呢,无时无刻。于他而言,她不仅仅是一个思念的对象。她甚至是他潜意识中的一块烙印,并每每在关键时刻显形、灼痛,无法抹杀。
也正是这双眼睛,在当年和现在都提醒陈星:他爱的不是别人。
在北京的小旅馆里,沈琼就曾背对着他,伤心而冷静地说:“你喜欢的不是我。反正不是我。”如今看来,她说得多么透彻啊。
想到这里,陈星不禁闭上了眼。他不敢再看沈琼的身体了。他也变得心如止水,如同一个得道高人。
自然,沈琼没忙活多久,便难以继续进行下去了。她一定在他身上愣住了。她或者伤心失望了,或者百感交集了。
陈星感到沈琼从他身上翻了下来。但她并没有离开,而是在他身边躺下,脸对着他的肩膀,头发覆盖在他的胳膊上。他睁开眼,却看见她脸上挂着笑,那笑容可以称得上甜蜜。
陈星想,自己应该向她道歉吧。于是他低声说:“对不起。”
沈琼却笑着摇摇头,眼睛亮闪闪的。那样子,仿佛她刚刚享受了一次灵肉合一的性生活。
沈琼说:“没什么。其实说对不起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陈星没有搭腔。他们静静地躺了会子,沈琼说:“我要穿衣服了。”陈星便转过身去。她摸索了一会儿,把衣服穿上。然后是他穿。
两个人得以正襟危坐,气氛却异常融洽。他们开始聊天,聊过去的事儿,料现在的生活。谈话的格局,依然是一个喋喋不休,一个沉默寡言。他们真的像一对友谊深厚、关系纯洁的老朋友了。
那天沈琼告辞离开,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