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吊在空中(1)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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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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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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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636字

大洋彼岸,长河以南,也有一个迷惘的人。


陈星叼着一根走私“万宝路”,孤零零地坐在二十层高楼的楼顶外沿上。一边抽烟,他一边看着楼下逐渐聚集起来的人群。不时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或者扯着嗓子喊句什么。但因为坐得太高了,根本听不见。


在这个闷热的城市,只有高楼大厦的顶端才是凉爽的。风呼呼地吹过,钻进陈星的腰间和胸口,把他又脏又破的恤衫吹得鼓起来。


楼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像发现了半块糖的一群蚂蚁。陈星站起来,活动活动腰腿。他面前的半步,就是几十米的高空,下面的人们不免轰然一声。


跳吧。他想。


于是他一闭眼,直愣愣地蹦了下去。


楼下的人们又是轰然一声,却见陈星正在慢悠悠地下坠,中间不时停住,朝他们招招手。


“吊微亚啦!”有人失望地喊道。


陈星在空中炫耀性地徘徊了片刻,忽然从背后掏出一只高音喇叭,对人们起高呼口号来:


“神兵牌缓降器!危难关头显身手!高楼火灾的必备逃生用具!一旦拥有,永不担心!”


可是口号还没喊完,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就呼啸而来了。警察也掏出一只高音喇叭,对挂在七楼和八楼之间的陈星高喊:“你干嘛呢?”


“推销呢!”陈星理直气壮地回答,“神兵牌缓降器!”


警察看看群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哭笑不得地向上喊话:“下次把公司招牌打出来,别他妈的搞得像跳楼一样!”


继承消失的叔叔的遗志,推销“神兵派”缓降器,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在此之前,陈星已经不知被多少家公司拒绝过了。那些天,他每天早上都要跑一趟“人才市场”,把空缺职位的单位地址、电话抄回来,然后一个一个地联系。下午,他便钻进那些亮闪闪的写字楼,和天南地北的求职者一起排排坐,等待所谓“人事经理”的召见。


因为他的衣服太脏太破了,每当他走进面试的房间,办公桌后面那个又白又胖又斯文的家伙总会一愣:


“你确定是来见工的?”


对方大概觉得,陈星的这副德性,肩头应该再扛上一只塑料水桶才合适。而接下来的对话,就几乎是千篇一律的了:


“有会计师资格证吗?”


“没有。”


“有英语六级合格证吗?”


“没有。”


“大学毕业证呢?”


“搁家里忘带了。”


“你是哪个大学的?在教育部的网上查查也行。”


“社会大学。”


一分钟后:“不好意思,别说你了,连你们学校都没登记。”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无数次,终于让陈星明白,他别想侥幸找到一份所谓的“正经差事”。身强力壮、和地痞流氓打架时无所畏惧的陈星,这时却感到自己无比孱弱。


街边的小门脸也有招聘的信息:招大工、招小工,招木工瓦工水泥工。难道他真要去那种地方混饭吃吗?对于他来说,那就像另一个世界。


就这么耗了些日子,陈星盘点一下兜儿里的钱,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危机。别说从家里带来的了,就连叔叔给他留下的那个信封,都已经薄了不少。再这么下去,真要在社会主义国家里挨饿了。回去还是留下呢?他坐在房间里的地铺上,抽着烟犹豫。


想了一整天,他的脑袋都疼了,到最后,干脆掏出一个硬币来。正面回去,背面留下,就这么决定吧。于是他把硬币往上一抛,没想到它叮当一响,滚了一圈,居然钻到房间正中央那堆破纸箱子的缝隙中去了。


为了深刻领悟上苍的意图,陈星只好把那些箱子搬开,找硬币。没想到这一搬,看到了箱子侧面的“神兵牌缓降器”几个大字。因为叔叔太不靠谱了,陈星对这些东西本身也失去了兴趣,乃至于长期以来共处一室,却当它们不存在一般。而这时,他突然动了心思:这么多现成的存货,如果都卖出去,可是不小的一笔钱呢。叔叔当初没有把它们卖出去,并不说明他也不能啊。


在这个时刻想到了这条出路,未尝不是上苍的某种暗示。


陈星激动地把箱子拉开,露出了下面的硬币。真的是背面,留下吧。


就这样,陈星单枪匹马地走上了推销缓降器之路。但是鉴于叔叔的失败,他没有像一般推销员一样,到各大公司臭不要脸地敲门。既然要搞,就搞出点名堂来。豁出去算了。


要想吸引眼球,自然没有比现场演示更好的办法了。


但决定了这个推销策略后,陈星不禁对“神兵牌”缓降器的产品质量忧心忡忡了起来。万一哪个关节掉了链子,那可就真成跳楼了呀。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从几十层高楼上自由落体后的景象:摔得好像一滩鼻涕,需要清洁工人撒上煤灰,用簸箕搓走。


按说,他应该找个对缓降器质量心理有数的人问清楚才好,可惜那个人就是不靠谱的叔叔。这个人现在在哪儿呢?也许正在某个地图上都没有的小镇上躲着,拎着一瓶白酒继续勾画美好蓝图呢。


陈星又按照纸箱上的号码,给代工生产的厂家打了电话。谢天谢地,居然不是空号。那是一家专造钢丝绳的乡镇小厂。


“坚如磐石啦,我们的口号就是,给我一个杠杆,可以吊起整个地球!”电话那边把胸脯拍得当当响。


“我问的不光是钢丝绳,”陈星打断对方的宣传,“我是说,你们是不是代工过一种叫神兵牌缓降器的……”


“你跟那个公司是什么关系?”对方警觉起来。


“没什么关系,我就是用户,想了解了解质量。”陈星赶紧说。


“不敢保证啦。”对方干脆地回答,“那个王八蛋还欠着我一笔工钱呢,我倒希望摔死两个才好,反正责任都是他的。”


因为心里没底,在登上二十层高楼顶端之前,陈星还在自己住的五层楼上做了两次试验。还好还好,看起来问题不大。


然而真的站在几十米高空,看到楼下的汽车都像蟑螂在爬,他还是心提到了嗓子眼。从五层楼降落所需的时间毕竟很短,而这东西能不能支撑五倍以上的时间,就不好说了。


陈星跳下去之前,脑袋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靠谱的叔叔,求求您千万靠谱一回吧。


因为总对“神兵牌”缓降器抱以不信任的态度,陈星每次高空降落后,都会产生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令人振奋的是,房间里的纸箱子也在逐渐减少。他每天跑两个小区,上下午各做一次现场演示。几乎每次演示完毕,都会有五六个人上来询问价钱,一两个掏钱购买。


陈星清点了一下缓降器的总数,一百五十六个。假如按照一千块一个的价格把它们卖光,总共可以收入十五万六千元。而因为叔叔已经跑路了,这笔买卖可以说是无本万利的。


我的天哪,陈星被估算出来的数目吓坏了。他可从来没想像过自己会有那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