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贤亮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8 04:57
|本章字节:10650字
现在在海内外已有一定知名度的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即拍摄了近40部著名电影电视剧,通常称为“镇北堡西部影城”、“银川西部影视城”,是我近五年来创作的一部大作品。今天她已经成了宁夏一处引人的名胜,位于银川市西郊36公里,而且至今还没有开辟公交线路,每年的游客仍达15万人次,凡到宁夏视察的中央领导人,也多半去参观过,是宁夏的一个旅游重点。其实,当初那里不过是一片荒凉,两座废墟,就是我在长篇《绿化树》中所描写过的“镇南堡”。1961年,我刚从劳改队释放,曾到我就业的南梁农场南边30华里的镇北堡来赶集,里的主人翁狡猾地用黄萝卜换老乡的土豆一幕就发生在这古堡的废墟中。那时,我就发现这两座废墟颓而不丧,衰而不败,突兀地耸立在荒漠中间,仿佛是黄土地内在生命力的迸发,给我一种悲壮的、苍凉的、既哀伤又雄浑的视觉美感。在古堡集市的邮政代办所,我还看到一份久违了的报纸,上面登着银川市的电影院在上演苏联电影《红帆》。当时,能在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我真不敢向往,但还“允许”我想象这两座古堡是一处非常适合拍电影的外景地。这点,我也写进了《绿化树》。三十几年前我去赶集,是镇北堡改变命运的开始。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获得平反,1981年,谢晋先生要将我的短篇《灵与肉》搬上银幕,老李准改编为《牧马人》。谢晋和李准带领摄制组来到宁夏,我就把镇北堡介绍给了谢晋导演。与谢晋前后来的还有第五代导演张军钊率领的《一个和八个》摄制组,我也让文联当时的办公室主任把他们领到镇北堡取景。《一个和八个》的摄影师是张艺谋,四年后,他仍难忘镇北堡,眼光独到地在这里拍摄了他一举成名的《红高粱》。从此,偏僻荒原上的这两座被人抛弃的废墟很快热闹起来。到1992年底,在这两座废墟拍的电影电视竟有十几部之多。恰值此时发表了小平同志的“南方讲话”,拥有镇北堡土地使用权的宁夏林草试验场的场长从带动一方经济出发,就产生了在这里成立一个接待摄制组的影视城的想法,而且请人设计了沙盘。我还是偶然在地方电视新闻上看到这一条消息,立即激发出我的灵感。我意识到创办影视城是最适合我“下海”的起跳台,我马上与林草试验场场长联系,承担起这一工作,在宁夏银川两级党和政府的支持下,完全按照我的意图创立了华夏西部影视城公司。
我早就认识到,企业由“国营”,便效率低下,搞不好就成为“胡子工程”“钩鱼工程”。那时还没有“产权明晰”一说,我就决定公司主体要有一定的资本金。原计划完全由自治区政府投入,需几千万元之巨,与国内其它影视城一样,新造一个以西夏建筑为主的建筑群落出来。这在财政紧张的宁夏是不可能的,在看不到效益的情况下,政府也不会贸然行事。我就孤注一掷拿出自己的外汇存单做了抵押贷款,以文联下属的艺海公司名义作为最主要的股东,林草试验场又投入一部分现金,我也算它与我有同等股份,再募集少量的外资、法人股和民间股,用混合型股份制形式以最低的开办费筹建“镇北堡西部影城”。我提这点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如果拿国家或银行的钱经商,便不算真正“下海”;没有个人资本金的企业领导者不过是企业管理干部,不能算作企业家。市场经济的活力在于它内部的利益驱动机制,企业办得好坏与个人利益无关,市场经济的活力不仅不能充分发挥,还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出种种浪费甚至腐败。1993年下半年,国家又出台了机关单位与“三产”脱钩的决定,宁夏文联突然与创办不久,还不见一分钱效益的“实体”在人、财、物上脱离了关系,只留下我一人负担所有债务。我一不小心掉进了非公有制经济,几乎全部家当押在企业上,如果企业破产,我多年笔耕所得的一点国外译本的版税就付诸东流,那些外汇可是我的“血汗钱”。坦率地说,这才是我“下海”能取得初步成功的最重要因素,情势逼迫我不得不把主要精力放在华夏西部影视城公司的营建上。
情急生智。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商业运作,仅凭在劳改队通读过二十几遍《资本论》,有一些市场经济知识,就赤膊上阵了。首先,我必须非常精确地估量华夏西部影视城的“市场定位”。镇北堡在完全没有什么西夏建筑群的时候,到来的电影电视摄制组就络绎不绝,那又何必要造一个“西夏城”?况且,西夏建筑是什么式样,历史资料一无所有,专家学者也茫然不知,即使花钱造出来,也会弄得四不像。“经济”二字的意思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效益。于是我决定保持曾给我与其他到过镇北堡的电影艺术家以震撼的镇北堡自身的视觉美感,只营造一个适合拍摄电影电视的外景氛围,用最优良的软件服务来接待摄制组。凡来此拍摄电影电视的剧组,我一律优惠,并允许他们随意搭制布置,只要求留下一些场景和少许服装道具剧照供我向游客展示。这样,到镇北堡西部影城来拍电影电视的反而更多了。这种滚动式发展,形象地说,就是只放一池清水,让别人来投鱼,他们拍了鱼的照片走了,留下鱼让我给游客观赏,游客给我付观赏费,我的任务仅仅是把鱼喂养好。于是,西部影城内的景点和可观性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她的前景也无可估量。
实际上,镇北堡之所以吸引人,就在于她的荒凉与悲壮的雄浑。如著名艺术家冯骥才说的,“对荒凉的欣赏需要一种极高的文化品味”,所以,如谢晋、张艺谋、陈凯歌、滕文骥、黄建新、冯小宁等大陆几代天才的艺术家及港台很多电影电视著名导演才对镇北堡情有独钟。毁坏了镇北堡原貌无异于“杀风景”。我又看到,目前中国所有的影视城都可说是“专题影视城”,像“唐城”“宋城”“三国城”“水浒城”“东周列国城”等等,都是聘请仿古建筑专家修造的宫廷建筑或街市建筑,看起来堂皇,却有极大的制约性。仿古建筑师不懂电影电视特殊的视觉形象的要求,隔行如隔山,而镇北堡西部影城所有的建筑都是电影美工师专为拍摄电影电视精心设计的。也许这里的一座座建筑不太符合建筑学原理,不符合历史真实,却能够多角度、多方位的利用来拍摄影视片。在一个场景中稍稍移动一下摄影机,就能像万花筒似的在银幕上展现出全然不同的画面。镇北堡西部影城适用于从古到今的民间场景,制约性比其他影视城小得多。
譬如电影《红高粱》中那座高耸在破墙上的“月亮门”,曾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可见张艺谋对它非常欣赏,“月亮门”旁边插着“十八里红”的酒幌子,的确会让观众产生一种莫名的美感,如今它几乎成了一个经典电影画面,那么“月亮门”没有残破前究竟是个什么门呢?它既不是城门,也不是房门,更不是窑洞门,其实它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银幕的优美视觉造型。这种造型是仿古建筑师想象不出来的。还有台湾电视连续剧《新龙门客栈》中的“龙门客栈”,整个一层大厅没有窗户,二层的窗户小的像碉堡的一排枪眼,这种房屋根本不适于住家,别说开客栈了,然而正是这种造型突出了剧情需要的神秘性与诡谲性,难怪《新龙门客栈》片头片尾反复出现它的身影。电影《五魁》中的“土匪楼”也如此,前面一条“护城河”,房屋的一楼仍然没有窗户,既像楼房又像碉堡,这才显露出剧情需要的怪异气氛。还有一处破破烂烂的“豆腐房”,竟连续被四部电影电视导演选中,进入镜头。诸如此类的建筑物,在镇北堡西部影城中比比皆是,电影艺术家到了这里,马上会激发出灵感,香港导演刘镇伟原来只准备来拍一部电影的,在镇北堡西部影城内却随时产生出许多构想,他没有新搭制一个布景,就将一本名为《大话西游》的电影剧本拍出了两部电影——《月光宝盒》和《大圣取亲》。游客一进入西部影城,就立即有一种登上舞台,仿佛脱离了现实世界,置身于自己所熟悉的幻觉的神奇感。镇北堡西部影城不愧号称“中国最独特的影视城”。
除了美工师的创作,更有500岁高龄的古老的土城堡。中国古代的“覆土建筑”与中亚其它地区不同的是,用来筑墙的黄土上夯前都要蒸一遍,有所谓“蒸土筑城”之说,黄土与砂砾的混合也有一定比例,这样筑起的土墙才坚硬如石,而在风雨无情的侵蚀下,墙体上由自然力冲刷刻画出的累累疤痕裂璺,有如岩石上的鬼斧神工,这又是任何一位美工师制作不出的。每一寸墙体都饱含着黄土地的原汁原味,充满原始的生命力,游客徜徉其中,都会感受到一种苍劲的鼓舞。如果看过影片《双旗镇刀客》的观众,即使没来过镇北堡西部影城也会体会到这点。在电影电视拍摄的利用价值上,用港台影视明星的话说,到镇北堡西部影城拍古装片、西部片,最容易进入角色,演员们好像进了“时光隧道”,真正到了剧情规定的那种年代和情景,于是表演起来就分外投入,这样,整部影片也就获得成功了。难怪在镇北堡西部影城拍摄的电影电视多半得过这种或那种奖项。
一位日本记者到西部影城参观后,回去写了一篇报道,标题《张贤亮出卖荒凉》,我觉这说法很好,拿过来成了我的口号。刘晓庆来宁夏演出的时候,到我的西部影城一看,这位见多识广的明星大为感动,提出来不要一分钱给我拍部专题电视片,片名就叫《荒凉无价》,在香港卫视中文台连续播放了三个月。吴邦国副总理来视察时,我向他介绍说:“我认为在市场经济社会,每一个地方只有推出具有自己特色的商品才能在国内外市场上占一席之地。我分析宁夏除了有它的主要资源,还有一个别地方没有的旅游资源,这就是荒凉。我这里出卖的就是荒凉。”吴副总理听了哈哈大笑,连声说好。其实,别的省市比镇北堡更荒凉的地方有的是。出卖荒凉,一定要有精致的文化艺术做为包装。上面说的那些景物,它们的审美价值与历史价值必需有人去将它们发掘出来告诉游客。西部影城全部导游词约五万字都出自我的手笔,这体现出了作家办企业的无可比拟的优势。
在中国市场经济的初建阶段,从业人员素质都很低,能干的不老实,老实的不能干,稍有点成绩马上翘尾巴“跳槽”,这是每一个企业家头疼的事。我不招聘什么专业人士,干脆在最基层选拔,总经理是原来的导游员,两个副总经理一个是合同工,一个是小车司机,通过我两年手把手的教导,现在不但胜任愉快,独当一面,而且忠诚踏实可靠。导游员多数是我在农村或市郊招聘的,开始时,我必须从基本礼貌用语教起,亲自带领他们到西安、北京旅游,打开他们的眼界,让他们感受著名旅游景点的软件服务,现场学习如何讲解。平时,我聘请了一位一级研究员、一位副教授每周给全体工作人员讲一次文化课和礼貌礼仪、经济管理课。镇北堡西部影城的职工教育可说是宁夏所有企业中比较好的,同时我又特别强调纪律,高奖严惩,我明确地告诉每个工作人员,你们是国家的主人,但不是企业的主人,企业的法人代表是我,我就是主人,进了我的大门,在工作时间请放弃个人自由,绝对听从我指示,做不到这点,立即“炒鱿鱼”!我决心要把计划经济多年来形成的懒散习惯扭转过来,并将企业的发展建立在职工素质的提高上,我说,“出卖荒凉”的根本意义是“出卖感受”,游客出来旅游,就是要享受一种愉快的感觉,哪一个工作人员给游客的感觉不好,也马上解聘!所以,凡到过西部影城的游客,都对这里的服务留下良好印象。影城开业五年,从来没有被消费者投诉过,展厅的留言簿上却写下了许多美好的赞扬和祝词。
在乱建鬼神迷信的文化景观泛滥成灾的时候,我坚持我的镇北堡西部影城以建设精神文明为宗旨。影城大门前的广告牌——“中国人在任何条件下都能创造轰动世界的奇迹”,表达出中华民族的自豪感。做为旅游景点,我强调的是娱乐性、观赏性、休闲性与知识性并重,在满足游客的好奇心的同时让游客得到一些拍摄电影电视的幕后常识。在西部影城展厅的影壁上,我书写的横幅是“坚持梦想,争取辉煌”,西部影城给游客展示了今日散射光芒的影星们,是通过一段怎样艰辛的道路才取得成就的,从而使每一位游客来后都会有些心得。
“名人效应”做广告也许有用,名人办企业必须投入自己的心血。通过我的努力,1996年华夏西部影视城公司就摆脱了负债经营的状态,还清了银行贷款,走上了盈利经营的良性轨道。在这里拍摄的每部影片,我要求他们在片尾打出感谢单位,这样,也提高了宁夏和银川的知名度,取得良好的社会效益。今天,在银川市一提起“镇北堡影城”,已可说妇孺皆知。华夏西部影视城公司的无形资产,要数十倍地高于有形资产,不少人说,如果华夏西部影视城公司的股票上市,会成为宁夏股票市场上的抢手货。
篇幅的限制不允许我多谈,这里好像说的都是成就,而其中的辛苦真可说“三九饮冰水,点滴在心头”。可是这正是一个作家在市场经济中应该获得的感受。这五年,我也没有耽误创作,发表了长篇《我的菩提树》,中篇《无法苏醒》,短篇《普贤寺》和长篇文学性政论《中国》及一些散文杂文,计六十万字。《我的菩提树》已译成英、法、德、希伯来、土尔其等文字。《我的菩提树》与《中国》两部书在中国都有一定影响。我想,即使是做为一名“专业作家”,平均一年发表十多万字,也算是“完成任务”了吧。将来,我肯定会运用我在市场经济中获得的切身感受写出一本较为深刻地反映当代中国社会的文学作品。
我并没有感觉到老的来临,我觉得我现在还很年轻。
(载《中华儿女》1998年第7期)
“票证”的副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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