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称我教官，我们是战场上的敌手。”藤野轮宽挥了挥手，冷冷地说。

“你是我们的俘虏，已经失去了做敌手的资格，还是叫你教官吧。”高志航也冷冷地说。

藤野轮宽又向铁窗外看了一眼，发现阎海文没有来，他神情微振，爬起来，来到铁窗前，说：“我想知道，那个阎海文怎么样了？”

“已经牺牲了，不过是自杀。”高志航沉缓地说。

“我当初说过，军人各事其主，如果战场狭路相逢，我不会手软。”藤野轮宽显得怅然若失。

“我当初也说过，如果你被击落阵亡，我们会给予厚葬，以谢师生之谊。”

“谢谢。如果你们念及师生情谊，请向贵国有关方面转达我的请求，我只想速死。”

“我能理解。不过我问了，四号监室不是死囚。速死不大可能。我们抓到的日军俘虏很少，况且你又是日本空军的王牌，中国方面视为珍宝。”

“想拿我炫耀你们的战绩吗？”藤野轮宽有些羞恼地问。

“不仅仅如此。如果可能的话，有关方面还想让你帮助我们。以你现在的处境，这对你只有好处。”

“我能帮什么？不会让我重当你们的教官吧？”

“一切皆有可能，只要你愿意的话。”

“我说过，我对日本天皇发誓效忠的。”藤野轮宽摇头。

高志航往前跨了两步，手扶着铁窗栅栏，仍用淡淡的口气说：“我想以同行的身份，最后一次和你探讨空战，这个你不会拒绝吧？”藤野轮宽点了点头说：“请直言。”高志航在铁窗前踱了个圈说：“在什么情况下，我能以最小的代价，炸掉你们的‘龙骧号’航母？”

藤野轮宽往后退了两步，沉吟不语。

“你可以不回答，我不想勉强你。”高志航仍然淡淡地说。

藤野轮宽也在铁窗里边转了个圈，回到铁窗前，很坚定地说：“唯有人机一体，别无他法。”高志航点了点头说：“我想到过，但据说‘龙骧号’航母的防空火力网几乎无法穿越。”

“如果你们有谁敢站出来，我可以提供日方的密码信号，只要用无线电发出这个信号，日方的防空火力会网开一面，等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藤野轮宽说着，以极为复杂的表情观察着。看到跟前的四人都沉默起来。藤野轮宽又补充一句：“在日本，只有真正的武士才有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

“大队长，我来！”沈以琴第一个站了出来。

“你有女朋友了，还是我来。”刘粹刚推了一把沈以琴说。

李桂丹往前走了两步，将两人扒拉到身后，他强装笑颜说道：“我是你们的队长，这种好事还轮不上你们，这可以得到一大笔抚恤金啊！”

高志航审视三个人一眼，摘下自己的飞行帽说：“这事得公道，还是看命吧。把你们的证章扔进去。”李桂丹、沈以琴、刘粹刚纷纷摘下自己的证章，扔到帽子里。高志航摘下自己的证章说：“也算我一个。”李桂丹阻止说：“这事不行，你是大队长。”高志航把证章扔到帽子里后，笑着说：“我比你会算账，航母比我这个大队长值钱。先声明，如果抓到的是我，你李桂丹从现在起就代行我的职务。如果抓的是李桂丹，沈以琴继任李桂丹的职务。”李桂丹一把抢过帽子，将帽口捏死，使劲摇了摇，然后看了一圈，目光落到高志航身上。高志航伸手刚想去抓，李桂丹又躲了，将帽子伸到铁栏内说：“藤野教官，还是你来抓吧。”

藤野轮宽抬起头来，用目光征求着其他三个人的意见，他看到大家都在冲着他点头，便将手伸去帽子里，好一会儿才抓出一枚，但死死攥着，不肯撒开手。

高志航将手伸进铁栅栏里，扯住藤野轮宽的手拉出来。他用力地掰开，众人都凑过来，目光集中在他的手心上。

“2204，谁也不用争了。”沈以琴兴奋地惊呼。

李桂丹和刘粹刚每人伸出一只手，握着沈以琴，三个人在无言地注视着。高志航只拍了拍沈以琴的肩膀，转过身来说：“藤野教官，该你了。”藤野轮宽把手伸出铁栏，从沈以琴上衣口袋里摘下一支钢笔，将密码信号写在沈以琴手心上。高志航在一边盯着藤野轮宽，突然说道：“你怎么能让我相信，你写的这个不是假的呢？”

“我曾经是你们的教官，你们的成败也关乎我的荣誉。”藤野轮宽认真地说道。

高志航狡黠地笑了，说：“我更相信你效忠日本天皇。”藤野轮宽坦率地点了点头，高志航立即又冷冷说道：“那又怎么解释你的背叛行为呢？别告诉我你怕死，你不是怕死的人。”藤野轮宽沉默了一会儿，才冷静地说：“谢谢。有一种背叛是忠诚。我不能不说，从你们身上，我看到了中国军民的抵抗意志。我研究过中国的历史，中国只可蚕噬，不可鲸吞。它更像个巨大的烂泥塘——对不起，我找不出更好的比喻——外来者一旦陷进去，想拔脚很难。所以，从特定意义上说，我希望此次淞沪决战，你们能给日本重重一击，日本如果因此止战，重新调整战略，那对日本只有好处。这么说，你觉得可信吗？”

“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试一试。不管‘龙骧号’沉没沉，我都会来看你。”

“对于我，那结果就不一样了。”藤野轮宽呵呵笑着说。

高志航也呵呵笑了一下，转身要走，却被藤野轮宽叫住了，他说：“等一下，我在狱中辨不清方向，告诉我，日本国在哪边？”高志航抬手指了指，藤野轮宽按高志航手指的方向跪下去，嘴里喃喃地说：“天皇陛下，为了拯救日本，请宽恕我的背叛行为。”说完，他站起来，闭目，运气，然后呀呀叫着，猛跑几步，一头撞到监狱的石墙上。

高志航告诉藤野轮宽日本的方向后，就意识到了什么，但隔着铁窗，他无法阻止事情发生。他们几个人惊叫着，目睹藤野轮宽满头污血，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几个人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监狱，一路上谁也没说一句话。回到四大队飞行员公寓，沈以琴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开始给他的父母写信：

“……淞沪决战正酣，你们接到这封信时，儿已经殉国了。值此国家危亡关头，有子能为国赴命，你们足可聊慰……儿平时不尚节俭，素少积蓄，从戎以来很少寄钱给家，每每感到内疚。这次成仁，你们会领到一笔抚恤金，权当是老幺送给你们的养老金吧。另，请转告吾哥，因两党两军之嫌隙，我们几次见面都语有龃龉，而今因为有了共同的敌人，终于牵手堑壕，所谓琴瑟和鸣者也，吾心甚幸矣……不孝儿沈以琴叩首。”

沈以琴写完信后，封好，出来交给一个地勤，让他帮着邮出去。之后，他来到隔壁高志航宿舍，见屋里没人，便顺着走廊，去了尽头的值班室。

在值班室里，高志航正在打电话，他对着话筒大声说：“改装是为了确保掩护成功，跟日本的96式比起来，霍克3还是有点笨。”电话那端传来毛邦初生硬的问话：“你想怎么改？”

“把那些没用的东西都拆了，卸掉！像油箱前边的整流罩、下油箱，还有机翼下边的炸弹架、落地灯……如果这些都拆除，速度和机动性都会大大提升。”高志航回答着。

“太随意了吧，美国的设计人员比你还愚蠢吗？战时改装是大事，我这个副总指挥说了不算，总指挥也未必说了算，那得逐级向上边请示。”

“可我没时间了，明天早上七点，我就率队拔钉子去了。我要是强行拆除，就是违反军令，您非要逼我这样吗？说实话，许争的死，我至今还耿耿于怀呢。”高志航话里透着威胁的味道。

电话那端，毛邦初紧张地握着话筒，好半天才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的要求很简单，只是请您恩准我的改装行动。”高志航再次把口气软下来。

“你敢立军令状吗？”

“敢！如果因为改装影响了飞机的作战性能，我甘愿接受任何处罚。”

“我的处罚里包括枪毙。”毛邦初恨恨地说。

“我已经想到了，随您的便！”

“那就拆吧。”毛邦初带着无奈的口气说完这句话后，便把电话挂断了。

沈以琴一直站在值班室的门口，他几乎听到了高志航与毛邦初谈话的全部内容，他几次摆手想阻止高志航的行为，但高志航只是一心一意地打电话，并没看到他。等毛邦初把电话挂断后，高志航才看到沈以琴，他拿着听筒又喂喂地叫了两声，见对方没有回音，他又重新呼叫。

电话叫通后，毛邦初在那端歇斯底里地问道：“你还有完没完？”

高志航面对门口站着的沈以琴，笑嘻嘻对着话筒说：“副总指挥，想起个事来，我想提前授那个飞行员一枚青天白日勋章。此人受过惩罚，被押送过刑场，好像还没立过功……”

“高志航，你太过分了，你以为青天白日勋章是萝卜白菜吗？那是最高级别勋章，得此章者，必得是有御辱克敌，使国家光辉四耀之功。”毛邦初在电话那边吼道。

“您觉得，‘龙骧号’航母还不值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吗？我仔细看过修改过的勋赏条例，第九条明确规定，空中轰炸命中敌军之重要根据地、高级司令部、兵工厂、巡洋舰驱逐舰等，使之全灭或沉没，并有确实证明者，就可以获得。”

“浑蛋！现在谁能证明？那是炸沉以后的事，可你的人还没上天！”毛邦初骂完后，再次扣了话筒。

站在门口处的沈以琴一直在亢奋地等待着。毛邦初把电话挂断后，高志航依旧笑容可掬地对着话筒说：“是！是！是！承蒙副总指挥的厚爱，我代表他本人向您表示，为国捐躯乃无上荣光！晚安！”

高志航如释重负般放了电话，来到沈以琴跟前，他先照着沈以琴的肩膀轻击了一拳说：“你都听到了，毛副总指挥同意提前授你一枚青天白日勋章，美吧你就！”

沈以琴庄严地敬了个军礼说：“谢谢大队长，我心满意足了。”

沈以琴来找高志航，本来是想通融一下，把给他的处分取消了，没想到竟然收获了一枚青天白日勋章，这让他喜出望外，他带着满足的微笑，转身跑了，边跑边回头对高志航说：“我得把信追回来，把这事写上。”

高志航望着沈以琴的背影，眼睛湿润了。他苦笑一下，又抓起电话，叫通后，他对着电话说：“李耳吗，你去衣柜里翻一翻，有个小木匣，里面有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别拿错了啊，心儿是青天白日国徽的那个，找到后马上给我送来。”

第二天早上，曙光初照，在驱逐机四大队操场，飞行员列队待发。

高志航走到队伍前，大声地说：“四大队又有好事，昨天夜里，南京特意派人送来一枚青天白日满地红，大伙看——”他说着，用一只手拎着勋章，走过队列，并高声叫道：“沈以琴出列——”

沈以琴回答了一声，无限荣光地站到队伍前边去了。

“自民国成立以来，青天白日勋章一共发出不到60枚，其中一大半是将军。北伐的有，五次围剿的有，中原大战的也有，要我看，里边不少是水货，我高志航不稀罕！我稀罕我手上这枚，这是打小日本赚来的，真家伙！你，沈以琴，是四大队的光荣，也是中国空军的光荣！”高志航说完，亲手将勋章戴在沈以琴的左胸上，两人互致军礼。高志航小声嘱咐沈以琴说：“跟大伙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