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英一句也没听懂儿子他们的谈话，便悄悄来到东屋，对赖在被窝里的高焕章小声吼着：“起炕了、起炕了，都成老公公了，也不怕让人笑话。”李春英随即又小声地补了一句：“人家是贵族呢！”高焕章坐起来开始穿衣服，说：“我不管她贵族不贵族，跟了我儿子，就是高家人。”

“哎，两人在被窝里叽里呱啦的，也不知说的什么驴子话，一句也听不懂。”李春英小声地埋怨着。

“没过门就睡到一块，这也不是个事啊。”高焕章则忧心忡忡地说。

“孩子都弄出来了，还差个睡觉了？”

“那也是好说不好听，啥事都要讲个名分。邵家那边要是知道了怎么办？”

“这事也瞒不住了，这样，你今天和媒人到邵家跑一趟，也别藏着掖着，明说明侃，就说咱大儿子自己做的主，俺们两个老的当不起家了。他们想骂，就让人家骂两句，反正把这张老脸豁出去了。”

高焕章回头瞪了老伴一眼，说：“你咋不去？你是豁出我这张老脸了。”李春英朝老头子瞪起眼睛，说：“你那张老脸算个啥？你又不会开飞机。总不能让儿子去说吧。”

“别说那些没用的，你跟老大商量商量，啥时候补办个婚礼。”高焕章有些不耐烦了，但也算把去邵家的事应下来了。

李春英赶紧答应，“好、好，这事我跟儿子去说。”

高焕章穿鞋下地，先去了房后的茅房，出来后，便去下屋给牲口添草料。这时，葛莉儿也起来了，也跑到下屋，帮着公公往槽子里抓豆饼。高焕章往葛莉儿脚下溜了一眼，见她穿着棉旗袍，开衩处露出了大腿，吓得赶忙扭过头去说：“这不用你，你插不上手，回屋跟老大唠嗑去吧。”葛莉儿不走，说：“我喜欢它们。”高焕章便问：“你家里也养马吗？”葛莉儿点了点头，高焕章问你家养了几匹，葛莉儿说：“数不过来的，有一百多吧，很大的养马场。”高焕章惊呼道：“你爹喂得过来吗？”葛莉儿笑起来，说：“我爹不喂。”高焕章说：“那你妈喂，更喂不过来了。”葛莉儿还在笑，说：“我妈也不喂，喂马是仆人的活。”高焕章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并感叹：“还是当贵族好啊！”

屋内，李春英正在淘米，高志航蹲在灶坑前给母亲烧火。他抬起头，看着妈的脸色说：“妈，人还行吧？”李春英把淘过的米下到锅里，说：“孩子都有了，披肩也收了，就算妖精我也得认了。”说完，下巴往窗外一歪，说：“你看她头发怎么长的，远看一盆火似的。”高志航往灶膛内填了把柴火说：“我在法国见多了，人家那叫红发女郎。”李春英说：“颜色儿还在其次，一个贵族家里的秧子货，会过日子吗？她那叫喂鸡吗？”高志航侧过头，顺着门口向院子里看了一眼，见葛莉儿端着个小瓢，正在喂鸡，把粮食撒了满当院全是，她正撵着一只大公鸡戏耍着。

饭做好后，一家人围坐在桌子上吃饭。葛莉儿不会盘脚坐在炕上，只好在地上站着，这样盛饭盛菜的活儿就归她做了。她眼睛盯着其他人的饭碗，看到谁的饭没了，她就要过来给盛上，虽然不像中国媳妇那样双手递过去，但做得也很得体，只是有些时候显得笨拙些，惹得大家总在笑，饭桌上的气氛也因为多了她而显得轻松和愉快了很多。

快到中午时，一辆马车在高志航家的院门前停下来，车老板对梅子说：“这就是高焕章家了。”梅子跳下车，一眼就看见了在院里学着喂猪的葛莉儿，她站在门外大叫起来：“葛莉儿，你个该死的！”葛莉儿扭过头来，也叫着梅子的名字，跑了过去，两个人在院门口搂抱到一起。葛莉儿笑着流下眼泪说：“谢谢，你到底还是来了。”梅子小声地问：“怎么啦这是？那家伙欺负你了？”

“没有，就是有点……想你。”

“你发贱呢，守着那么好的老爷们，想我干啥？”

高志航从屋里听到梅子的声音，也赶紧从屋里走出来，他夸奖梅子打扮得很漂亮，梅子指着身上的衣服说：“葛莉儿让我当伴娘，我把家底都穿出来了，什么什么都是新的。”高志航笑着说：“不光伴娘，你还是媒婆，还是她的娘家人，是这个家现在最尊贵的客人。”葛莉儿转过身来，冲着高志航说：“你还答应给梅子一个猪头呢。”高志航哈哈大笑，他说：“别说一个，五个都行，等梅子走时，我给她拿着。”梅子吓得连连摆手，说：“你饶了我吧，路上别人会说我是卖猪头的。”

三个人进到屋里，葛莉儿把梅子介绍给家里人，梅子受到热情的欢迎。高焕章说：“这是葛莉儿的娘家人，算是最尊贵的客人，得请她到炕里坐。”李春英也说：“总算有了个媒人了，这事说起来也好听些。”梅子也会来事，只用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两个老人哄得乐乐呵呵的，拿她当家里人了。

从梅子来的这天起，高志航和葛莉儿的婚礼便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了。高焕章和媒人先到邵家，把情况跟人家说明，虽然被邵家的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损了一顿，但毕竟把事情给摆平了。回到家里后，高焕章也没难为儿子，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下来他便给家里的人都分了工，让老二负责杀猪宰羊操办伙食，让女儿和老伴上集赶店购买行李、布置洞房，老三负责粉米压面，就连老疙瘩都给派上了用场，让他劈柴烧火。当然，高志航也不能闲着，让他开着车到各个至近的亲属家接客人。在商量到迎娶的时候，家里人犯难了。葛莉儿就想坐一次中国的花轿，结婚对于她，也仅仅这么点愿望，可这个愿望实现起来却有了难度。她在中国没有娘家，花轿从哪里起轿，成了问题的关键，依照李春英的主意，花轿从家里开始，抬着葛莉儿在村子里转一圈，就算完事。高志航不同意，他说那样看起来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他说从浑江对岸起轿，就当那里是俄国了，过了河就是中国，这样显得正规些。他的这个观点得到了葛莉儿和梅子的热烈响应。于是，一场中国式婚姻大典就这样开始了。

婚礼这天，艳阳高照，天气晴朗。浑江岸边，聚起一堆看热闹的人们。随着一声高亢的唢呐响，十几支唢呐齐声高奏。一顶八人大花轿拔地而起，由开道锣鼓引路，两侧由十几个着了戏装的男女高跷——孙悟空、猪八戒、唐僧、白蛇、张果老等众仙护驾，浩浩荡荡走上了浑江木桥。

高家迎亲的队伍聚集在村西，其中有高焕章、李春英和高家儿女。

特意赶回来的大老刘也挤在迎亲的队伍里。他来到杨春英跟前，抱拳作揖道过喜后说：“高婶，给我派个活儿，我可是特意为你家老大回来的。”李春英跟他开玩笑说：“除了掌鞋，你还能干啥？”大老刘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也是，我这个模样也挤不上台面。”李春英一看他有点多心，便说：“总不能闲着你，等会花轿来了，你到村口帮着放个鞭炮。”大老刘爽快地答应着，抓起一挂鞭炮，一颠一颠地往村口跑。

当花轿出现在村口时，鞭炮声噼啪响起。抬轿的轿头一声号令，六个汉子迈起花步，开始古老仪式中的“颠轿”，两侧的“众仙”纷纷起舞。

轿头大喊：“左门照！”后面四个轿夫齐应：“高抬腿！”轿头又大喊：“右蹬空！”后面轿夫齐应：“迈过去！”轿头再喊：“右边一朵花！”后面又应：“看花别摘花！”轿头突然来一句：“新娘子不说话怎么办？”众人没词了。这时，“猪八戒”浪浪地扭着，来到花轿前。花轿里的葛莉儿被颠得有点眩晕，两手死死抓住坐板，忍不住掀了红盖头，撩开红轿帘，却一眼看到了凑前的猪八戒，吓得惊叫起来。而“猪八戒”也被葛莉儿吓了个跟头，他叫嚷着：“我的妈呀，怎么是红头发的？”

“猪八戒”这么一闹，队伍有点乱了，唢呐手赶紧吹了一声过门，“孙悟空”舞动金箍棒，喝道：“孩儿们，给我唱起来！”轿夫连同两侧护驾的众仙纷纷伴着唢呐唱起东北小调《井字台》：

一更井字里，

月牙照发台，

情郎哥哥定下巧计，

说的是什么今儿下晚来，呀伊儿呀儿哟。

也不知情郎哥哥，

你在哪里搭下恋台。

叫一声小秋白，

快把那酒来筛。

你把那四个凉菜碟，

收拾收拾端将起来……

高家的院子里，早就铺好四张秫秸席，穿着飞行服，胸前别着红花的高志航正在迎轿。花轿在院子里的秫秸席上停落。众乡亲纷纷涌进院子，争相观看。

婚礼执事高叫：“踹——轿——”

众人把目光聚在高志航身上，高志航木然没有反应。李春英走过来，小声提醒着儿子：“等你呢，踹呀！”高志航问怎么踹，李春英一指轿帘说：“照着红布帘子踢一脚。她不贵族嘛，煞煞她的威风。踹了这一脚，以后你在家里能立棍，往后啥事都听你的了。”高志航回头朝母亲笑了笑，说：“我用手踹吧。”不待李春英反应，高志航来到花轿前，掀开了轿帘。葛莉儿咯咯笑，掀了红盖头，牵着高志航的手走出来。

穿着红色棉旗袍，长一头红发的葛莉儿，步态矜持大方，以另一种美丽惊羡四围。她不等执事安排，自己朝坐在椅子上的高志航父母深深鞠躬问好。而后转身，朝乡亲们再鞠躬，说：“乡亲们好！我是俄国人，叫嘉丽亚，中国小名叫葛莉儿，我爱中国，我爱我的丈夫高志航，我爱三棵榆树，我爱你们大家。”

婚礼执事站在旁边，他咧咧嘴，说：“这是怎么了？乱套了，全乱套了！”端坐在椅子上的高焕章重重咳了一声，说：“老大，光问个好行吗？爹妈总要拜吧？这可是大规矩。”高志航慌忙拉了葛莉儿，双双跪在父母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众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外国人，又是第一次看到中国人娶了个外国老婆，都十分稀罕，纷纷跟着新人涌进屋里，大有看不够不肯离开的架势，亲戚朋友也是这个心态，远的就住在这儿了，离得近的，晚上回家住一宿，第二天又来。所以高志航的婚礼，因为葛莉儿，比别人显得隆重得多，葛莉儿也做得越来越得体，给高家挣足了面子。直到三天后，梅子拎着个猪头离开后，婚礼才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