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焕章把葛莉儿送到奉天后，便回去了。葛莉儿在去火车站前，回了一趟在这里的家。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房门开着，门上的锁被砸坏了。家里的东西被洗劫一空，破烂杂物堆了一地。她走进卧室，一只野狗噌地蹿出来，吓了她一跳。她稳了稳神，从墙上摘下她和高志航的结婚照，小心擦去上面的灰尘，装进包里。这是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她伤感地站在客厅四下望，几乎每个角落都回荡着往昔的声音。这里曾经是她的乐园，现在竟成了伤心之地，她出了家门，把门掩上，深情地回望一眼，而后快步走下台阶。

经过十几天的辗转奔波，葛莉儿终于到达了南京。她下车后，便打了一辆黄包车，直接奔笕桥航校来了。她记得这个地方，高志航在给她的信中不止一次地提过。

来到门前，守门的士兵问她找谁，她说找高志航，士兵问她是高志航什么人，她说是高志航的老婆。士兵看了看她的模样，不停地摇头，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去。正在这时，阎海文驾在敞篷轿车从营区里出来，士兵拦住了他的车，指着葛莉儿说：“这个人要找高教官，你们哪位认识？”阎海文见是红发碧眼的外国女人，咂着舌头回头看了一眼车里的李桂丹、刘粹刚和沈以琴问：“你们谁认识？”沈以琴把头探到车外，看了一眼，说：“是美国人吧？”刘粹刚听后冲葛莉儿喊一句英语：“哈罗！”李桂丹端详了一会儿说：“不像美国人，好像苏联的。”

“你找高教官什么事？”阎海文跳下车，大声问道。

葛莉儿操着笨拙的汉语并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说：“我是他老婆。”

阎海文听后笑得前仰后合，他转过头对车里的李桂丹说：“妈呀，从东北来的，说话一股大茬子味儿。”哥几个都下了车，围成圈儿，狐疑地盯着葛莉儿问：“你找哪个高志航？”

葛莉儿被几个大男人看得有点发毛，她把孩子往怀里抱了抱说：“开飞机的，原来在东北军，腿有点瘸。”

“倒是有个叫高志航的，可他腿不瘸。”李桂丹说。

阎海文跟着补充说：“腿瘸怎么能开飞机，你这个玩笑开大了。”

“不是开玩笑，是你们都被他骗了，他穿的是特制的鞋，你们看不出来的。”葛莉儿说完又补了一句，“他外号叫高瘸子。”

众人大笑起来，李桂丹问葛莉儿叫什么名字，那语气中带着怀疑。葛莉儿见众人似信不信，从包里拿出和高志航的结婚照。众人争着过来看，竟然都一时无话了。

“这是高志航的孩子？”李桂丹还是略带疑问。

葛莉儿认真地点着头说：“这是我们家老二，老大在东北呢。”

阎海文扒拉一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沈以琴说：“挺大个腚，这是你坐的地方吗？到后面去！”沈以琴跳下车，为葛莉儿开车门，他学着电影里俄国人的样子，做了个很滑稽的动作说：“嫂子，您请——”

军用轿车在街里穿行，奔秀月街而去。在车上，李桂丹问葛莉儿：“高志航知道你来吗？”葛莉儿先点点头而后又摇着头说：“他一直写信让我来，我是突然决定的，没告诉他，想给他一个惊喜。”李桂丹嘿嘿地笑着说：“你来得正好，他刚晋升教官，又分了房子，你要是再不来，那房子可要……”阎海文怕李桂丹说走了嘴，赶忙接话说：“你要是不来，他枪都生锈了。”

众人大笑起来，只有葛莉儿没笑，她还是一副认真的样子说：“我知道的，你们飞行员的手枪用不上，在奉天，我经常帮他擦枪。”

“这次来，好好帮他擦擦枪吧。”阎海文笑够了，应付道。

“没问题，我也可以帮你们擦。”葛莉儿仍然一本正经地说。

四个男人再次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沈以琴笑得竟然趴到刘粹刚的背上了。

“你们笑什么？不必客气，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大伙笑够了，李桂丹的神情复归严肃，他问葛莉儿：“东北怎么样？”

“一句话没法说，用中国话形容，叫水深火热。像我，在东北生活，母语用不上了，必须学你们东北话。可这是从前。现在，我还必须学日语。还有，遇到日本人要学会鞠躬……”

葛莉儿的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沉默了，都低下头去，各自想着自己的家人。

“说点别的，嫂子是哪国人？”过了十几分钟，耐不住寂寞的沈以琴先开口了。

葛莉儿也跟着大家的情结，似乎回到了故乡。她喃喃地说：“俄国人，我家在彼得堡，离这儿很远很远。”沈以琴问葛莉儿原来是做什么的，葛莉儿皱了皱眉头说：“让我想想啊！我一直想做音乐教师，可总是没机会。我16岁以后的经历，好像就是做难民。”

“难民？总不能说职业是难民吧？”沈以琴惊讶地问。

“让你说对了，我的职业就是难民。先是做俄国的难民，跑到远东，跑到中国。现在又成了中国的难民，从通化跑到南京。真不知道将来还要去哪里做难民。”

葛莉儿的话，让大家都很伤感，阎海文赶紧安慰说：“不会了，你这回住下就可以不走了。”

车到了秀月街后，停在115号公寓门前，沈以琴跳下车来说：“嫂子，把孩子给我，你先别下车。”葛莉儿不解地问为什么，沈以琴笑着说：“端点架子，我让高教官出来接你。”葛莉儿会意地笑了笑，把孩子递出来说：“告诉他，准备八抬大轿。”看着众人下车，葛莉儿看了一眼眼前的小楼，激动不安地对着后视镜梳理自己的头发。

大伙涌进屋里，见到正在忙碌的高志航，都叫嚷着要喝喜酒。高志航装作不高兴地说：“啊，我乔迁之喜，都空着手来的？”李桂丹便从后边挤上来，从怀里掏出个纸口袋，递过去说：“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弟兄们凑了几十块大洋，你自己看着买吧。”

沈以琴把怀里的高友良往前送了下说：“还给你抱来一个孩子。”高志航被吓了一跳，没去接，而是疑惑地问：“谁的？”阎海文一本正经地说：“路上拣的，也不知谁家的鳖犊子。”沈以琴也一本正经地说：“还是个外国种，反正也没人要，送你吧。”

高友良被几个男人吓得哭起来，高志航抱过来，她突然不哭了，露出笑脸。高志航仔细看孩子一眼，又警惕地看着众人，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即纠正说：“是中国种，种到了外国地上。”众人大笑起来，高志航冲着李桂丹他们大叫着：“你们这帮浑蛋，还想瞒着我，这是我姑娘。”他亲了口孩子，不等众人答话，把孩子交给沈以琴，抬腿就往门外跑去。

高志航刚跨出门，就冲着车上大叫：“葛莉儿！”

葛莉儿哎了一声，慌慌张张地从车上跳下来，两人几乎像冲锋一样，疯跑着，拥抱在一起。葛莉儿流着眼泪，偎在高志航的怀里，她小声地说：“想死我了，我们好久好久没有抱着啃了。”高志航也紧紧地抱着葛莉儿小声地说：“是啊，亲爱的，都是小鬼子闹的，就冲这个，我也得跟小鬼子玩命。”葛莉儿用手抚摸着高志航的脸说：“让我看看，你有什么变化没有？哦，比过去胖了点。”高志航也伸手摸着葛莉儿的脸说：“你可瘦了。”

“乡下都是窝头大子，可我的胃更习惯牛奶和面包。”葛莉儿改用法语埋怨着。

“离开我，你只有一样好，可以随便穿高跟鞋了。”高志航也改用法语说。

“你错了，高跟鞋对路面的选择很苛刻，乡下的路是没法穿高跟鞋的。还有，你妈也反对我穿高跟鞋。她说穿高跟鞋招风，日本人糟蹋了很多中国女人。”

高志航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拍着葛莉儿的后背说：“委屈你了。”两人说着又拥抱接吻起来。

李桂丹等人出来，见此情景，纷纷起哄，发出各种怪动静。

两个人亲热够了，高志航抱着葛莉儿，向他们的新房子奔去。高志航已经进门了，忽然觉得哪儿不对，放下葛莉儿，返身又回到车旁，拉开车门往里看。葛莉儿也跟了出来，她站在台阶上问：“你找什么？”

“丽良呢？”

葛莉儿立即显得不安起来，她吭哧半天才说：“你不知道路上有多难，我只能带一个。”高志航虽然一脸的失望情绪，但他什么也没说，搂着葛莉儿进了楼里。

大家参观完高志航的新家后，说了会儿话，便到了中午时分。葛莉儿便去厨房做饭炒菜，沈以琴帮助打下手。李耳和刘粹刚收拾屋子，阎海文抱着高友良在地上游窜耍怪，高志航和李桂丹在客厅里闲聊着。

“老同学，真没想到，你混了个俄国老婆。”李桂丹口气中带有几分担心的成分。

“这有什么奇怪，蒋经国不也混了个俄国老婆吗。”高志航边说话边看着他的小女儿玩闹着。

李桂丹迟疑了一会儿，见自己的话并没引起高志航的注意，便低声说：“航空总署好像有个规定，飞行员不准娶外籍女人。”高志航把脸转过来，看着李桂丹说：“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别吓唬我。”李桂丹点着头说：“真的，我们入伍时学习过。”

“我是在东北军结的婚，这儿的规定管不着我。”

“倒也是。不过这事你还是别往外张扬。”

“有你在，还用我张扬吗？”高志航扔出的这句话，像个秤砣，当的一声砸到了李桂丹的脚上。李桂丹怔了一下，才气愤地说：“子恒，你真以为我是告密那种人吗？”高志航盯着李桂丹的眼睛，压低声音说：“你不告密，沈以琴是怎么回事？”李桂丹见高志航又提起那档子事，无奈地说：“我曾经怀疑他是共产党。”高志航故意挑衅地问道：“如果是呢？”李桂丹眼睛里透着严肃地说：“那他早被枪毙了，这不是告密的事，是对党国的忠诚。”高志航听后呵呵笑起来，说：“你就是告密我也不怕，反正我又不是共产党。”

李桂丹点燃一支烟，拿起茶几上的报纸，指着上面的报道说：“共产党这回真要完蛋了，三个月要彻底剿灭共匪。”

“你这话很像他的口气。”高志航用手指着报纸上的蒋介石照片说。

“这回可不像是吹。共党走出了雪山草地，只剩下三万残军，陕北那个穷地方，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委员长急调胡宗南、马鸿奎、张学良几十万大军围剿，我看这回是死定了。”

“你希望共产党完蛋吗？”高志航突然问道。

“当然。我家是大地主，共产党要是成气候，对我一点好处没有。”李桂丹回答得挺干脆，也很肯定。

高志航把另一张报纸找出来，递给李桂丹说：“你看这个，《抗日救国宣言》，人家主张联合抗日。”李桂丹不屑地扫了一眼说：“这你还看不出来，共产党眼看末日已到，告饶了，要和老蒋乞和。共党是老蒋的心病，共产党一日不除，内战就一日不会停下来。我倒希望共产党早点完蛋，老蒋好腾出手来对付日本人。”

高志航和李桂丹在客厅里聊着国事，葛莉儿和沈以琴在厨房里边做菜边聊家常。葛莉儿问沈以琴：“在家里你老几？”沈以琴说他是“老幺”。葛莉儿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以为是老妖怪呢，便呵呵地笑个没完，沈以琴看出她理解错了，便补充说：“老幺就是你们东北的老疙瘩。上面还有一个哥，混得比我好。”

葛莉儿对自己的无知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赶忙掂起大勺来掩饰着，等炒了一会儿才问怎么个好，沈以琴被葛莉儿掂勺的动作迷住了，光顾着看了，面对这没头没脑的问话，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又把刚才他们聊的话题重新想了想才说：“听我妈说，他这会儿当司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