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能给这么多啊，我收个料钱行不？”

大老刘往回送钱，高志航闪开。他说：“你再这样，我可跟你急眼了。你还想不想给我做皮鞋？”大老刘听后先急了，他过来拉住李春英说：“子恒也太霸道了！理儿不这么讲的，高婶在这儿，今天要是你不去，我都不知住哪儿，我和小惠的事也得吹。我亏欠你的，哪止一双皮靴。我也是好脸的人，就这么拿钱走了，脸往哪儿搁？”

这时葛莉儿走到大老刘身边，小声说：“就当你今天订婚，子恒给你的喜钱，这行了吧？”

“你要这么说，我也只能就坡下驴了。”大老刘把钱递给范小惠说，“这是我老弟给你的，就当咱俩定亲了。”范小惠说了声谢谢，两人走了。

送走大老刘后，高志航一家便睡下了。但高志航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总感觉心里头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在游动着。他家那架老式的座钟叮当地响十下时，高志航翻身坐了起来。葛莉儿问：“你怎么还不睡？”高志航反问道：“你不也没睡吗？”葛莉儿往丈夫身边靠了靠，小声地说：“我又怀上了。”高志航惊喜地叫起来，葛莉儿拍拍肚子说：“不信你听听。”高志航把耳朵贴在妻子的小腹上。但他听到的不是胎动，而是从外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那是巨量炸药产生的响动，整个城市似乎都在震颤。高志航噌地坐起来，翻身下床，拉开窗帘，见西北方向火光冲天。

葛莉儿也坐起来，用毛毯裹着身子，问是打炮吗，高志航摇摇头说：“打炮没这么响。”葛莉儿便又躺下去，说：“睡吧，明天是礼拜天，我想领女儿和妈去照张相片，妈要回三棵榆树了，我想给家里人买点礼物。”

高志航刚躺下一会儿，外面又响起了枪声，开始还稀疏，慢慢变得密集。

高志航再次坐起来，这时李春英也醒了，她站在门口问道：“老大，这是怎么回事？”高志航穿衣下地，打开窗户向楼下望去，见街巷里有人在惊惶跑动。他说：“出大事了！我出去看看。”李春英一把扯住儿子说：“天塌了，有张小六子顶着，显摆着你了吗？”高志航挣开母亲的手说：“你们都待在家里，不准动！”说完，夺门而出。

高志航的车就停在楼下，他上车后，在街巷里无目的地狂奔。街上人潮如水，地上偶尔能看见遗弃的包裹和衣物。在一处十字路口，高志航的车被障碍物挡住了去路，两个日本兵持枪守在路口，对着行人叽里呱啦乱叫——不要过来，这里皇军戒严了！

高志航红了眼睛，冲倒障碍物，朝两个持枪的日本兵开过去。两个日本兵闪到一边，朝高志航连开数枪。一颗子弹击穿篷布，从高志航耳边擦过，窗玻璃碎了。

高志航急打方向盘，车子钻进一条小街，迎面遇见东北军满载士兵的三辆卡车。他急忙停下车，冲着卡车大喊：“前面有小鬼子！”为首的车停住，一个青年军官把头探出车窗问：“鬼子人多吗？”高志航说：“不清楚。你们是往前开吗？”对方没答话，掉过车头，转向开进另一条路。高志航很失望，一踩油门追上去，和三辆卡车并行。

“哎，你们是哪个部队的？”高志航问。

“北大营的。你呢？”

“飞鹰队的。到底怎么回事？”

“小鬼子去了300人，把北大营端了。”

高志航听后愤怒地大骂道：“浑蛋！你们手里拿的是烧火棍吗？”那个青年军官回答：“是当官的浑蛋，我们奉命不抵抗，往后撤退。你有本事骂当官的。”高志航的车超过去了，他挡在卡车前边，问：“你们旅长是谁？”青年军官说是王以哲。高志航大骂道：“告诉你们旅长，他妈！”

“停车！”青年军官沉声喝道，车停下后，从车上跳下几十个兵，把高志航拽下车就打。青年军官拎着手枪踱步到高志航跟前说：“本人就是第七旅中将旅长王以哲。你叫什么？”高志航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后，王以哲嗯了一声，轻声说：“原来是那个留法的瘸子教官，有耳闻。告诉你，敢大口骂我妈的人，我一定让他吃枪子。不过今天，我忍了。但我要告诉你，不抵抗的命令是张学良下的！”高志航惊呆了，他站在那里喃喃地说：“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我也认为不可能，可这是事实。”王以哲气愤地冲着车上大喊，“下车，列队！”百十人在口令声中列队在街边。王以哲在瑟瑟秋风中站到队伍前边说：“今天是9月18号，记住这个日子。你们跟了我好几年了，咱们旅从西下洼子迁到东山嘴子，后来又到现在的北大营，今天是最后一次旅训。我知道，这不是你们的错。错在我！我亲手编写的旅训是这样说的：我民族受强邻之压迫，危在目前。凡我旅之官、土、兵、夫等，务本总理遗嘱及长官意旨，牺牲一切，努力工作，以互助之精神，精诚团结，共赴国难。可今天，我下令不准你们抵抗，眼睁睁让小鬼子端了我们的老窝。我王以哲是他妈王八犊子，罪人！现在我下令，第七步兵旅遣散。愿意回家的可以回家，不愿意当亡国奴的，明天早晨六点，到奉天车站找我。解散！”

王以哲说完敬了个军礼，自己开着大卡车走了。士兵们走了几个，但大多数还在原地站着，不知谁起的头，突然唱起了第七旅旅歌——《寄调满江红》：

痛我民族，

屡受强邻之压迫。

最伤心，

割地赔款，

主权剥夺，

大好河山成破碎，

神州赤子半漂泊，

有谁奋起救祖国……

“别唱了，反正也解散了，有种的跟我走，干死一个够本，干死两个赚了！”其中一个兵挥枪高呼，当即一队士兵跟着呼啦啦地跑了。

一直在路边观看的高志航钻进轿车，朝机场方向一路狂奔。来到营区，高志航被一群持枪的士兵拦住，为首的是秦文君。

“你这么晚来干什么？”秦文君问。

“日本人打进来了，本人是来请战的。”

秦文君笑着走到高志航身边，拍着高志航的肩膀说：“精神可嘉，遗憾的是，上头有明确指令，不许抵抗！”高志航怒吼着：“等待日本人来接收吗？”秦文君不以为然地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没看见吗，我身后这些人都是来请战的。”秦文君说完，转身朝众人挥挥手说：“都回去吧，明天也不要来了。”高志航问：“这也是上头指令？”秦文君回答说是的。高志航突然掏枪，从后面抵住秦文君的脑袋，说：“拜托了大队长，请你下命令起飞！”秦文君全身颤抖着，结结巴巴地说：“好吧，这可是你用枪逼我下的命令。”

“没错，大伙都看见了，你可以用这个跟上司交代。”

秦文君显得很无奈的样子，命令道：“起飞！”高志航一声呼喊，二十几个飞行员迅疾跑去战机。他们刚到机场旁，从飞机群里钻出几十个士兵，持枪一字形排开。为首的军官喊话：“秦大队长有话，哪个敢擅自起飞，杀无赦！”飞行员都愣住，再回头时，后面几十个士兵蜂拥而上，把高志航按倒在地，把他的手枪夺走了。

“好啊，高志航，抗拒命令，煽动抵抗，威逼长官，聚众造反。我要按战时条例，把你就地枪决！”秦文君冷笑着。

三个卫兵哗地将子弹上膛。几个飞行员飞身上前，用身体挡住高志航。一个飞行员说：“要枪决，把我们都枪决吧！”另一个飞行员拍着胸脯说：“开枪吧，我看你秦文君怎么跟全国人民交代。”在秦文君犹豫的时候，飞行员们手挽着手，将高志航护在队伍中央，一步步向后退去，众人将高志航护送到车上，直到看着他驾车出了营区。

高志航开车在街上绕了一会儿，见到处都是日本兵设的关卡，大路上根本无法行走，他穿了几个胡同，这才来到家里。

进门后，葛莉儿急切地问怎么回事，高志航呆坐在椅子上，半晌才说：“小鬼子打进奉天了。”李春英听后啊了一声说：“那你怎么还待在家里？”高志航颓废地说：“部队接到命令，不准抵抗。”

“这是谁的命令？这不浑蛋吗？养你们这些人干啥用？白吃饱啊？”李春英怒视着儿子。

高志航扑通一下跪到地上，他几乎是拖着哭腔说：“妈，老大不孝，家我顾不上了，我今晚就得出奉天。”

“你去哪儿？”葛莉儿急切地问。

“去北平找副总司令，我不相信不抵抗的命令是他下的。”

李春英拦住了儿子，她说：“我倒不用你管，这兵荒马乱的，你把葛莉儿一个人扔家，还有个吃奶的孩子。”高志航无奈地说：“待在奉天，我就是个死，我打过日本人，又得罪了秦文君，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葛莉儿跑过来，拉起高志航说：“要是这样，你走，妈和孩子我照管。”高志航深情地看着葛莉儿，说：“我这一走，就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葛莉儿说：“你放心吧，你走以后，我会去三棵榆树，你往那儿写信吧。”

两个人悲怆地紧紧拥抱在一起。李春英没再说什么，知趣地进屋了。

卧室里传来高丽良的啼哭，高志航来到卧室，抱起女儿亲了一下，大声说道：“小鳖犊子，别害怕，爸去找架飞机，爸只要上了飞机，小鬼子就得哆嗦。”

高志航经过简单的化装，打扮成小商人的模样，出了家门。他不敢走大路，只在小胡同里绕，在刚到天亮时才来到火车站。

此时的候车大厅里挤满了逃难的人群，人声嘈杂，怨声鼎沸，全都是咒骂东北军的声音：

“听说北大营没放一枪，就被小鬼子缴械了。”

“东北军是一群王八犊子！”

“张学良是个孬种。”

“为官者食肥，为兵者怯战，中国不亡没有道理啊！”

高志航低着头，匆忙地从人群中穿过去，来到墙角，蹲下来等车。他不敢抬头，怕有人认出他来，那一片叫骂声，像千万只手，时时地抽着他的耳光。

“你这是去哪儿？怎么这身打扮？”有人从后面拍高志航的肩膀问。

高志航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竟是大老刘。他小声地说：“去北平。你去哪儿？”

“城里乱成一锅粥了，回乡下躲清净。”大老刘一只手拎着棵大葱，别一只手拿着瓶啤酒。

高志航四周瞅了几眼，说：“怎么没带上范小惠？”

“别提了，刚才他小叔子又去了，把我胖揍了一顿，说东北军都逃去关内了，你别再指望那个姓高的了。你看把我打的……”大老刘说着撩开后衣摆，给高志航看伤。

高志航只看了一眼，就又把头低下去了，蹲在那儿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