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刘是傍黑天时把信送到高焕章手里的，当时李春英正在屋里做饭，她听到老大来信了，便放下手中的活计，点着油灯，央求老伴说：“都好几个月不来信了，快给我念念，看看他们孩子大人都好吧。”

李春英举着煤油灯照亮，高焕章开始读信，在读到与葛莉儿离婚时，高焕章气愤地把信扔到一边，不读了。李春英也把油灯放到桌子上，感叹道：“哎呀，挺好的一个家，说散就散了。”

高焕章拿过烟袋来，捻上旱烟，低着头抽着，李春英则边擦眼泪边骂：“这个王八犊子！闺女都给他生俩了，说不要就不要了，世上有这个理吗？你们老高家兴这个吗？丧尽天良啊！”她骂了一会儿，觉得气往上撞，便一把抢了高焕章的烟袋，摔在地上。

“你跟我来啥劲，又不是我让他离婚。”高焕章怒吼着。

“不是你老高家的孽种吗？”李春英也不甘示弱地还击着。

“你听三不听四，信上不说了吗，不是他不要，是上头有规定，飞行员不准娶外国女人。”

“外国女人就不是人啊？老大他本事呢？当初我们也不让进家门，不也进来了吗？跟上头闹啊！”

“你当是在家啊，当兵的就得服人管。”

“那也得看怎么管，让他跟日本人缴枪，他就缴吗？”

高焕章气得往里挪了挪身子说：“你这是歪理。有本事，你去南京闹一个。”李春英拍着大腿感叹道：“哎呀，你说咱老大这个兵当得窝囊不窝囊？放着日本人不让打，一蹶子跑去南京，娶个媳妇吧，又犯了规定，硬逼着离婚。也不知老大图个啥，要是我，早撒丫子啦！”高焕章瞪了老伴一眼说：“往哪儿撒丫子？回东北当亡国奴啊？这信上说，蒋委员长过五十寿辰，老大要参加什么表演。”

“这个老蒋也是心大，国家都这个模样了，还有心思过寿。要搁我，找一棵歪脖树，上吊得了。”李春英边骂着边跳到地下，找来纸笔，摊在炕上。高焕章问这是干啥，李春英说：“你给老大回信，骂他！”高焕章坐在那里没动，他叹着气说：“已经这样了，你骂他有啥用，孩子能不上火吗？”李春英沉闷半晌儿，搓着手说：“哪天葛莉儿来家领孩子，我咋说？我这张老脸有地方搁吗？”

老两口正在谈论这件事时，高丽良放学回来，蹦跳着进院。李春英忙把高志航的信藏到屁股底下。

高丽良进屋后，把书包扔到炕上，看了爷爷奶奶一眼说：“奶，听我叔说，我爸来信了。”李春英装作没听见，冲着孙女笑着说：“饭在锅里，你先盛饭吃。”高丽良可能是饿了，便去了厨房，李春英把信掖到炕席底下，嘱咐高焕章说：“离婚的事，别跟孩子嘚嘚。”她刚说完，高丽良端着饭碗进来了，问：“爷，我爸都说啥了？”高焕章吭吭哧哧地回答：“没说啥，问你学习好不好。”李春英看到老伴回答得过于简单，怕孩子不信，就补充道：“还说老蒋要过生日，你爸要开飞机上天表演。”高丽良把碗放到炕上，冲着李春英伸出手说：“奶，信呢，我想看看，我现在认得很多字了。”李春英有些慌张，指着老伴说：“让你爷上茅楼儿擦屁股了。”高丽良立即显得不高兴了，转头瞪了高焕章一眼，眼泪都快出来了，端起碗，气呼呼地出去了。高丽良出去后，高焕章冲着李春英吼道：“惹孩子不高兴了吧，你也是，有什么破烂事，都往我身上栽赃。”

高志航的信到达三棵榆树都十多天了，葛莉儿才围着个大围巾，在夜幕中悄悄走进高焕章家的院子。当时李春英正在当院喂鸡。她瞥一眼葛莉儿说：“姑娘，走错门儿了吧？找谁呀？”葛莉儿来到李春英跟前，摘下围巾，怯生生地说：“妈，我是葛莉儿。”

“孩子，妈等你很多天了，你怎么才……”李春英嘴角颤动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她上前拉住葛莉儿的手，端详着。

葛莉儿眼里有了泪水，却控制着没流出来，她小声说：“妈，你都知道了？”李春英的眼里也有了泪水，她小声骂道：“那个鳖犊子来信了，说你回来把丽良领走。这些天我哪也不敢去，就在家等你。”葛莉儿一下子扑到李春英怀里，哽咽着说：“妈，你别怪我，我先去了瑷珲，我是从瑷珲特意来的。”李春英竟然号啕大哭起来：“妈怎么会怪你，都是我那个作孽的老大……我想好了，过几天我就去南京，我去找他算账。”葛莉儿把李春英拉进屋里，说：“妈，别骂他，这事一点都不怪他，我们约好了，等下辈子。”

“哪来的下辈子。”李春英拉着葛莉儿的手，幽幽地说。

“子恒说你说的，人死了可以再托生。”葛莉儿一副认真的样子。

李春英又把葛莉儿抱到怀里，她拍着葛莉儿的后背骂道：“这个王八犊子，他拿我的话诓你呢，人死灯灭，哪来的下辈子啊？我的傻媳妇，你就那么爱信他的。”

她们娘俩这么哭闹着，把家里的人都惊动了。大伙一起劝了半天，才算把两个人劝不哭了。李春英问葛莉儿饿了吧，葛莉儿点点头，李春英便招呼高焕章去给她抱柴火：“你不是爱吃我撵的面条吗？家里还有点面，今天晚上，妈给你擀点面条吃。”

吃过晚饭，葛莉儿给高丽良洗完脚，问女儿：“告诉妈，愿意和妈妈在一起，还是愿意和爷爷奶奶在一起？”高丽良靠在葛莉儿的怀里，扬着脸问：“为什么不说爸爸？”葛莉儿愣了一下说：“爸爸在南京，回不来。”高丽良抬手搂着葛莉儿的脖子说：“我都要，你，还有爷爷奶奶，叔叔姑姑。”

葛莉儿感觉眼睛和鼻子都酸酸的，赶紧把脸抬起来，向窗外看着，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妈妈要是带你走呢？”高丽良听后很兴奋，说：“好啊，我们去南京了，能见到爸爸了。”葛莉儿把女儿往怀里抱了抱，低声说：“不，是去瑷珲。”高丽良听后，兴奋劲一下子没了，她不安地问瑷珲是哪里，葛莉儿告诉她瑷珲在北边，很远的地方，离苏联很近。高丽良晕晕地点着头问：“爷爷奶奶去吗？”葛莉儿摇了摇头。

高丽良立即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坚决地说：“不，我不喜欢苏联。”葛莉儿被孩子的举动吓了一跳，她柔声地问为什么，高丽良撅着小嘴说：“同学们骂我是杂种，说我身上有一股老毛子味儿。”葛莉儿沉默了一会儿，又把女儿拉过来，抱着女儿说：“你先睡吧，别等妈了。”高丽良则抱住葛莉儿的脖子不肯放开，“不，咱俩一起睡，你搂我睡。”葛莉儿把女儿的手拿开，沉下脸说：“丽良，听妈话，先睡吧，我和你爷你奶说会儿话。”

葛莉儿给高丽良捂上被子，看着女儿钻进被窝后，吹了油灯，去了东屋。

鸡叫了，东方已经展露晨曦。葛莉儿还在和李春英两口子说着话。

“……话都说一堆了，妈再说一遍，你和老大聚也好散也好，这里都是你的家。从前你是我的儿媳，现在呢，我拿你当亲闺女儿。要我说，你哪儿也别去，就住在家里，家是破了点，好歹是家。我们吃干的，不能让你喝稀的。”李春英还在劝说着葛莉儿。

“自己觉得不错哩，你一天到晚净事儿，谁愿意跟你一个锅里搅马勺。”高焕章在一旁插言道。

李春英瞪了高焕章一眼说：“嘁，拿你当个人似的，你要有本事，给老大放句话，让他把葛莉儿接回去。”高焕章立即被老伴抢白得红着脸说：“你那是难为老大，又不是他甩的葛莉儿，不是有规矩嘛。”李春英转头朝地下吐了口唾沫说：“呸，规矩也是破规矩，葛莉儿碍他们什么了？”高焕章答不上来了，抬手指着李春英，想说什么，却又无奈地把手放下了。

葛莉儿看到眼前的情景，赶紧插话：“妈，你别说了，用你们中国的话说，我这是命。我想好了，既然你们老两口不放心，我就把丽良留下来，我一个人走。”她说罢起身，跪到地下朝两个老人磕了三个头说：“爹，妈，趁孩子没醒，我这就走。”李春英赶忙起身下地，把葛莉儿拉起来，说：“你忙的啥呀？就是不想长久地住在这里，最起码也要待几天，陪陪孩子，也和妈说说话。”葛莉儿把李春英扶到炕上，固执地说：“妈，我是不能待的，我必须得走，我待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的，也给你们添堵。”李春英忽然呜呜哭起来，边哭边说：“孩子，妈对不起你，当初老大把你领回来，我死活不让你进这个家门，让你在外面跪了大半天……”

高焕章看到这娘俩的样子，也有些伤感，他又剜了一袋旱烟，抽了几口，狠下心来说：“别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儿都过去了，想想有什么给孩子带的？”葛莉儿从李春英的怀里挣脱出来，说：“我什么都不带，老大把路费都给我了。”李春英也停止了哭泣，擦着眼泪说：“这个破家，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了。有句话，我要说给你，丽良放我们这养着，不管养多大，你想领走就领走。妈是说理的。”

老两口送葛莉儿出屋。经过灶间时，葛莉轻轻开了西屋的门。高丽良睡得正香，葛莉儿蹑足来到女儿床前，在女儿额头上深情地吻了一下，一滴眼泪落到高丽良嘴角上。高丽良微微动了一下，葛莉儿不敢迟疑，快步出了房门。

天已放亮，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葛莉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地里。李春英喃喃地说：“就这么走了？也没个动静。唉，当女人有什么好，人家生我们，我们生人家，生来生去，把自己弄没了。”高焕章拉了李春英一把说：“净说些用不着的，回屋回屋。”李春英像是如梦初醒似的说：“对了，我是得回屋收拾东西，我也得走了。”高焕章一愣，问她往哪儿去，李春英说：“葛莉儿偷着央求我，她更不放心南京那个小的，想让我去南京带孩子。唉，一家四口，东的东，西的西，这还叫过日子吗？”

两个人刚走到当院，高丽良迷糊着从屋子里跑出来，哭喊着：“我妈呢？”李春英拦住了孙女说：“她忙着赶路，回南京了。”高丽良憋足了劲，从李春英手里挣脱出来，朝院外跑去，边跑边喊：“妈妈——妈妈——”李春英招呼老伴说：“快追呀！”高焕章急追几步，抱起高丽良说：“哎呀，老高家就出你这样的犟种！”

葛莉儿这次走再没有回来，村人每次问起葛莉儿，高家人都说去了南京。可他们说这话时，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后来大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可没人去揭破，大家都宁愿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