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作者:辛克莱·刘易斯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8 10:01

|

本章字节:10182字

当他离开她后。他在车房检查他的车子,清理车子两侧脚踏板上的积雪,并检查一处破了的水管接头时,他的内心充满悔恨之情,他很震惊自己怎能对太太骤然发怒,随即又爱怜地想到他的太太总比那群逃避现实的伙伴更有耐心、更有毅力。于是,他走进屋内,低声地说:“对不起,不要在意于我的不高兴。”然后又恳请她去看场她喜欢的电影。但是,在漆黑的电影院里,他又开始沉思默想了。他想:他又彻底失败了,又整个被蜜拉束缚住了。他把这一切都推到丹妮丝的头上,心满意足地想:“都是那该杀的丹妮丝,谁叫她把自己搞得这么乱七八糟,这么暴躁、神经质、这么会胡思乱想。谁叫她要这么复杂!去他妈的!”他要心情平静下来。于是将近十天来,他没去看丹妮丝也没给她打电话,而就在此刻,丹妮丝很快地对他施加了他最憎恨的压力。又过了五天左右,他还是没去找丹妮丝,就在巴比特半陶醉于自己的卓越定力,半想着丹妮丝一定想死他了,麦克钟小姐进来告诉他:“朱迪克太太打电话过来,想和你谈谈有关修理的事情。”丹妮丝的声音,平静而迅速地说:


“巴比特先生吗?哦,乔治,我是丹妮丝。我已经几个星期没见你了——总之,好几天了。你该不是生病了吧,是吗?”


“不,只是一直忙死啰。我,呃,我认为今年的建筑业行情上涨啰。可得,呃,得拼命工作啰。”


“当然嘛,我的好人儿!我要你好好做。你知道我对你的寄望有多大;远超过对我自己哪。我只是不要你忘记可怜的丹妮丝。快来看我好吗?”


“一定!一定!你放心好了!”


“请来嘛。我不再打电话给你了。”


他沉思着,“可怜的小孩!……不过,老天,她不该打电话到办公室来给我……她有一种奇怪的——同情——‘对我寄望很大。’……不过,老天,在我准备好前,我可不会被逼着打电话给她。这些该死的女人,瞧她们这种恳求你的方法!得隔段长时间再去看她!……不过,老天,我很想今晚去看她——可爱的小东西……噢,断了吧,小子!现在你已经脱身啰,可得放聪明点!”


她没有再打电话来,他也没打,然而五天过后,她写信给他:


我触犯了你吗?你该知道,亲爱的,我无意触犯你。我是多么寂寞,我需要有人来鼓励我。昨晚凯莉家很棒的晚宴为什么你不来,我记得她邀请过你的。明天晚上请你过来这儿好吗?我会一个人在家,盼着见你。


他的感想十分复杂:


“去它的,为啥她不放过我呢?为啥女人永远学不懂男人最恨被人恫吓?而她们老是大喊着寂寞来占你的便宜。”


“现在你可不妙啰,小伙子。她是一个善良、端庄、率真的女孩,而且她真的是寂寞。她写得一手好字。漂亮的信笺。光滑、优雅,我想,我得去看她。唉,谢天谢地,不管怎样,我明晚过后就算摆脱她啰。”


“她是不错,不过——他妈的,我才不被迫做什么事!我又不同她结婚。不,老大,决不至于那样!”


“噢,胡扯,我想,我最好去看看她。”


2


丹妮丝来信的隔天是星期四,是充满了感情危机的一天。在俱乐部的恶棍之桌,伯吉乐·杨齐谈及好市民联盟的事来(似乎针对巴比特说的),但却故意不邀他参加。老马特·柏尼曼,巴比特公司里的一位小雇员,似乎有了麻烦,他进门来一面朝大家咕噜着:他的大儿子“不学好”,他太太病了,他又和他的妻舅吵了一架。卡拿多·李得也有了烦恼,自从李得同他合作了一趟好生意以来,他就得听他的牢骚了。李得似乎患有一种离奇古怪的神经痛,而车房的问题又恼着他。当巴比特回到家,每个人都有烦恼:他太太老想把那个傲慢的女佣解雇,又担心她真走了,而妲卡希望给她的老师一点颜色看。


“噢,别这么小题大做啰!”巴比特小题大做了。“你们啥时候听我抱怨过我的烦恼,而且如果你得经营一家房地产公司——哦,就像今天,我发现潘尼根小姐手中的支票得迟两天才能兑现,而我急得在桌边扳着手指头,李得却又进来了,像以前一样的不讲理。”吃过晚饭后,他是那么的烦,到了该聪明的逃避到丹妮丝那儿的时候,他只是向太太粗声地说:“得出去一趟,我想十一点以前会回来。”


“噢!你又要出去?”


“又!你这‘又’字是什么意思?这一周来我都还没出去过呢!”


“你——你是要去慈善俱乐部。”“不是。要去看别人。”虽然这一次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而且知道语气实在不好,虽然他知道蜜拉正以一种非难的眼光看着他,他还是毅然地走进大厅,急促地戴上毛手套和阿南斯特大衣,走出去开车。


他很高兴丹妮丝兴高采烈地等着他,没有丝毫埋怨。而且明艳照人地穿着一件咖啡色的金丝镶边的洋装。一见到他,丹妮丝很高兴地说:“可怜的家伙,这么冷的晚上还把你叫出来,先喝杯酒暖暖身好吗?”


“上帝,好聪慧的女子,我想我们多少还能喝杯饮料吧!况且,喝杯饮料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巴比特心想。他吻着丹妮丝,心平气和地,忘记了她要他来时,他所感到被强迫的感觉,他舒展身子躺在一张大椅子里,好像回到自己美丽舒适的家一样。突然间,他滔滔不绝地告诉丹妮丝许多话。他告诉她,他是一个高贵而备受误解的男人,远比彼得、富顿·贝米斯,以及其它他们所认识的人都来得优秀。而她半前倾着身子,纤手托住香腮,含笑同意着。但是当他强迫自己义务性地询问丹妮丝:“好了!甜心,你有什么心事啦?”她很认真地重视他这个责任上的问题,他发现她也是身陷烦忧中:


“噢!我还好啦,可是——我真气凯莉。她告诉明妮说我曾批评过明妮是个大吝啬鬼,明妮又跑来告诉我凯莉已经告诉她,我当然说我没有说过那种话,然后凯莉知道明妮跑来告诉我的事情,气得直跳。我当然气死了,凯莉说是我批评明妮……然后我们在富顿的家里碰面了——他老婆不在家!谢天谢地!他家的地板跳舞最棒了——我们都在生对方的气——喔,我最恨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了,你不也是吗?!我是说——这样子好没风度,还有——我妈妈说要来跟我住一个月,我当然很爱她啦,可是说实在的,她会很严格地束缚我的一些生活方式——她一直学不会不要乱批评,而且她老是要知道晚上我是到那里去,假如我骗她,她就会跟踪我,侦察我的去向,找到我,然后一动不动地像个石碑一样,直到我受不了尖叫起来。还有——我一定要告诉你——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谈过我自己的事情;我最讨厌别人老谈自己的事情,你不是一样吗?!但是——今晚我觉得好傻,我也知道我一定把你烦死了,但是——你对妈妈又能怎么办?!”


他给她亲切的,充满男子气概的建议。要她缩短妈妈停留的时间,要她告诉凯莉去她娘的、不要多嘴。丹妮丝谢谢他这些宝贵的意见,然后他们又把话题地引到那群伙伴的身上。他们谈到凯莉是一个感情多么冲动的傻瓜。彼得是个懒惰的小鬼。他们都公认富顿实在是个好人——“大部分的人初见富顿都会认为他是个十足坏脾气的人,只因为他不会先伸出手来握你,不会先打开话匣子来寒暄。可是,一旦他们了解富顿以后,就会发现他是个极好的好人。”


可是当他们把这些古老的话题说得差不多时候,就有点接不上。巴比特试着把话题扩展到报纸上的热门话题上。他试着谈一些有关解除武备的消息,又谈到宽大为怀和自由主义;可是后来他发现,这些热门话题对丹妮丝所造成的兴趣只是丹妮丝可以把这些事情用来说那些伙伴,如彼得、凯莉,或是他们自己。他为他们之间的无话可说感到极端的苦恼。他试着再提话题说话,但,沉默就像张灰色的墙横阻在他俩之间。


“我——呃——”他勉强地说:“它实在令人惊讶——失业情况已经逐渐好转,实在令人惊讶。”


“那么,彼得也许可以找到一个还过得去的工作了。”


沉默。


他绝望地说:“怎么回事?!甜心?!今晚你似乎很沉默。”


“有吗?!喔,我没有。但——你真的关心我是不是有烦恼吗?”


“关心?!当然啦!我当然关心!”


“真的?!”她突然走向他,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


他恨死了必须装出对她充满感情,而事实上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拿起她的手,挂着职业性质的笑容看她,身子往后靠。


“乔治,我很怀疑你到底爱不爱我?!”


“傻女孩,我当然爱你。”


“真心话?!你敢肯定?!”


“当然!你想,我若不爱你,会到这儿来?”


“看着我!小伙子,我不要你用这种唬人的口气来跟我说话!”


“我才没有唬人呢。我只是——”以一种受到伤害有点孩子气的口吻说:“天哪,每个人在我以出乎内心的样子说话时老是说我蛮会唬人的!难道他们期望我说话像唱歌一样或者是?!”


“你那‘每个人’指的是谁啊?!你到底同多少个女孩子鬼混啊?!”


“给我仔细听着,你可别会错意!”


丹妮丝低声下气地说:“我知道,亲爱的,我只是开你的玩笑罢了。我也知道那不是傲慢唬人——只是因为你累了。原谅我的不是吧。但是告诉我你爱我,说啊!”


“我爱你……当然爱你。”


“是啊,你爱我!”嘲讽地说。


“喔,亲爱的,我并不想太失态,可是——我是如此的孤独。我觉得好没用。没有人需要我,我不能为别人做些什么事,你知道,亲爱的,我一向都是很积极的——假如有什么事情让我做的话,我还是能做的。而且我还年轻,不是吗?我不是个老家伙!我并不老迈、愚蠢,不是吗?”


她必须给他信心。她抚弄着他的头发,而他又得装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他感到不耐烦。他想要逃到一个粗犷、稳健、不带感情的男人世界里去。


透过那双纤细、爱抚的手,她可能从他不舒服的耸肩中知道了一些事情。于是,她离开他——他有如释重担的解脱感——她拉了一张板坐凳在他的脚边,以一种楚楚可怜的神情看着他。但是,如许多男人一样,这种像小狗般摇尾乞怜,像小孩子一样畏缩的可怜样,非但不能挑起他们一丝怜悯,相反的是一种残暴的冷酷,所以丹妮丝这种模样徒然惹他心烦。现在,在他眼中的她真是变成一个中年,即将垂老的女人。尽管他不愿这么想,可是这些念头不停地在他脑中奔腾。“她已经老了。”他畏缩了。的确是老了!他注意到丹妮丝下巴、眼底和手腕的皮肤,已经逐渐地从光滑弹性而变成细如蜘蛛网的皱纹。她那细致的脖子刹那间好像变得像橡皮擦屑一般粗糙。老!她还比自己小上好几岁呢,然而,用这种渴慕的眼光来看实在令人作呕欲吐了!那双湿润的眼睛就像——他耸耸肩,就像他自己的姑妈在对他求爱一样。


他的内心在挣扎着:“我已经不想再愚蠢的虚掷光阴了。我要和她一刀两断。她真是个不错的女人,我不能伤害她,不过长痛不如短痛来得好!现在就跟她断了,像动个漂亮的手术一样。”他站起来,他说得很诚恳。基于自尊,他向她证实,也向自己保证,分手是她的错。


“我想,今晚也许该到此为止了。但说真的,甜心,当我在外办事不在这里时,你要比平常更精敏一点才好,安静地等我回来。你懂吗,亲爱的,当你打电话叫我来时,我——就像一般笨男人那样——我有想抗拒的想法?听着,亲爱的,现在我必须走了——”


“不想再坐一回,亲爱的,不坐了吗?”


“嗯!马上要走了!而且,将来也许还能再见面。”


“你是什么意思,亲爱的,‘将来也许’?难道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喔,我真好难过!”


他很果断地戴上手套。“没有,祝福你,你没做错什么。”他说:“你还是像以前那么好。但只是——老天,你该知道这世上我还得做很多事情,我有生意要做,而且,也许你不相信,我很喜欢我的太太和孩子们呢!”然后他只能像个刽子手般的说下去。“我也想维持我们的友情,但是上帝啊!我却不能……经常到这里来——”


“喔,亲爱的,亲爱的,我不是一直告诉过你,你是绝对自由的。我只希望在你疲惫不堪,又想和我聊聊时到我这儿来,我只希望你要是高兴参加我们的派对……”


她是那么理智、那么讲理。因此他花了一个小时才脱身,带着那种什么事都还没有解决又什么事都已经妥当解决了的感觉离开丹妮丝。在一阵紧密寒冷的北风里,他叹口气说:“谢天谢地,这关算是过了!可怜的丹妮丝,可怜的好丹妮丝,可是!一切都过去了。错不了的!我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