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克莱·刘易斯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本章字节:10824字
“那确是事实!几乎没有人会相信!”
“是啰,先生,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头带着一个像泰德这么年轻的大孩子一道旅行,难免吸引人注意啰。”
“你说得不错,是这样。”他转向泰德,“我想你正上大学吧?”
泰德骄傲地说:“还没有,等到明年秋季就上啦。我现在只喜欢先比较比较一下不同的大学。”
管理员继续他那殷切的巡车工作,巨大的表链打在他穿蓝色制服的胸上,叮当作响。巴比特和泰德则认真地讨论大学的事。深夜,他们到达芝加哥。早上,他们赖在床上,欢呼说:“真棒,不必起床下去吃早餐,嘿呵!’,他们下榻在艾登旅馆,因为天顶市的生意人习惯投宿在这里,然后,他们去摄政时代大饭店有着大红水晶的凡尔赛餐厅内晚餐。巴比特点了搀鸡尾酒汁的蓝牡蛎,一大盘法国炸马铃薯和牛排、两杯咖啡、冰淇淋苹果派,另外为泰德多叫了一份碎肉饼。
“你多棒哇!有些食物,我这年轻小子见也没见过!”泰德叹赏着。
“呵!你只管跟着我走,老兄。我包你过得愉快!”
他们一齐去看一出音乐喜剧,碰到剧中有婚姻趣事和黄色笑话时,他俩会心地彼此以肘触对方;在幕与幕中的休息时间,他俩手挽着手,在厅廊上踱着步,他初次从隔开父子的生涩解放出来,他沉浸在这种狂喜中,泰德则咯咯笑说:“爹,你曾听说过一个有关三个女帽贩卖商和法官的故事吗?”
泰德回天顶市后,巴比特即感寂寞了。这期间,他尝试为奥非德和某些欲取得赛马场地的密尔瓦基商家做些联系协商的工作,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等电话上……坐在床缘,握着可移动的电话机,焦虑地询问着:“赛金先生还没有回来吗?他有没留下什么口信给我呢?好的,我会守着电话。”盯着墙壁上一块污渍,直觉想到它像一只靴子,第二十次发现它像一只靴子,着实令他懊恼了。点上雪茄;而后,再被电话束缚住,身边又无烟灰缸,迟疑着不知如何处理这燃烧的威胁,急了就把它抛到嵌瓷砖的浴室吧。终于,电话响了,“没消息,呃?好的,我会再打过去。”
某个下午,他徘徊在一些不知名的积雪的街道上,街道两侧尽是些小公寓、双层住宅和茶色木屋。他意识到,他没有什么事好做,他也不想做什么事。夜临时,他感到凄凉寂寞,他独自一人在摄政大饭店晚餐。稍后,他在厅廊上憩坐,坐在一张皇家式丝绒座椅中,燃上一支雪茄,睃寻着是否有人会过来同他扯扯,免得自己胡思乱想的。在他隔邻座椅上(是一张立陶宛式把手的椅子),坐个眼熟的男人,宽大红脸,眼瞳炯亮,蓄着淡黄色的胡须。他看来人善平易,而且同巴比特自己一般寂寞。他穿着一件斜纹呢绒衣,系着一条难看的橘红色领带。
似烟火轰隆一声地,巴比特想到了这人是谁。这个阴郁的陌生人即是吉拉尔·道克爵士。
巴比特急忙起身趋前,装腔作势地说:“你好,吉拉尔爵士?记得我们在天顶市见过面,在查莱·马克贝家?我叫巴比特——从事房地产业。”
“哦,你好。”吉拉尔爵士懒懒地跟他握手。
巴比特发窘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如何下台,他只得叨说着,“哦,我想,自从上次在天顶市见过您后,您一定游历过不少地方了吧。”
“不错。到过英属哥伦比亚、加州以及所有这一带地方。”他迟缓地说着,了无生气地看着巴比特。
“你觉得英属哥伦比亚的商业景况如何?我猜,或许你不会太注意这些事吧。景色和体育活动等等方面又如何呢?”
“风景吗?哦,上等的。不过,商业情况嘛——你知道,巴比特先生,他们失业的情况差不多同我们一样。”吉拉尔爵士此刻说起话来较带劲了。
“是这样吗?商业景况并不怎么乐观,呃?”
“不,商业景况一点也不象我想象的样子。”
“不算好,呃?”
“不,不是——不算顶好就是了。”
“那可真是该死的遗憾极了。喔——我猜。你正等候某人来接你去参加某个大宴会吧,吉拉尔爵士。”
“宴会?哦。宴会。不,说实话,我正愁今晚不知如何打发呢。在这芝加哥不认识半个人。我想,你是否晓得这儿有什么好戏院?”
“好戏院?喔嘿,他们正演一出大歌剧啰!我猜也许你会喜欢。”
“呃?呃?有回在伦敦去看歌剧。还是伦敦中心区广场的戏院哩。可怕极了!不,我想是否有好的电影院——好的影片。”
巴比特正坐下来,把座椅挪近一点,大嚷说:“看电影?嘿,吉拉尔爵士,我猜想,一定有一些贵妇人等着带你出去参加某些晚宴啰——”
“谢天谢地就是没有!”
“——不过,如果你没有,那么你同我一道去看电影如何?葛兰罕戏院放映一部:比尔·哈特演的盗匪片。”
“好喔!请等一下,我去拿外衣。”
巴比特觉得与有荣焉,又有点担忧这位具有诺丁安高贵血统的贵族临时改变心意,在任何街角把他抛下,带着这般忐忑的心情,巴比特伴同吉拉尔·道克爵士一路来到戏院,沉默地并肩而坐,巴比特试着不要显露出太过兴奋的模样,以免爵士发觉他对连发六颗子弹的手枪及野马的崇拜而看轻他。影片结束时,吉拉尔爵士低声说:“十分好的电影,这个片子。多么感激你带我来。几个星期来我没有这么痛快过。所有那些贵妇人——她们决不让你往电影院跑!”
“你说得对,那些女魔头!”巴比特的语气不再拘拘谨谨的,用语也粗鄙起来,而这却显得亲切自然多了。“喔,你喜欢它,我就高兴死啰,吉拉尔爵士。”
他们徐徐穿过胖妇人的膝间踅过走道上;他们站在厅廊,挥抬着臂时,十分得体地穿上大衣。巴比特暗示说:“嘿,去吃点东西如何?我晓得有个地方有很棒的干酪饼,我们也可以稍稍喝点酒——那是说,如果你吃得太饱的话。”
“好呀!不过,你何不到我房间来?我有苏格兰威士忌酒——还不坏哩。”
“喔,我怕会喝光了你的藏酒啰。你真太好了,不过——你或许想休息了。”
吉拉尔爵士转变了。他变得十分热切。“喔,我这是说真的;我好久没有过这么美妙的夜晚了!总不得不参加所有那些舞会。一直没有机会讨论生意经营之类的事。你就做个好伙伴,来吧。好吗?”
“我吗?当然可以啰!我只是想,或许——嘿,老天,那对一个人倒真有好处啰,不是吗,能好好坐下来讨论一下生意经。他一向老是得谈些蠢事啦、说些假话啦、摆些姿态啦,所有那种社交上的垃圾。我在天顶市真受够了这些。当然,你放心我一定会来的。”
“你太好了,”他们沿街边走边谈着。“喔,老兄,你能告诉我吗,是否美国城市都是维持这种可怕的社交调调?所有这些奢侈的宴会?”
“快走吧,别开玩笑啰!老天,你习惯参加宫廷宴会啦、节典啦,所有这一切——”
“不,说真的,老兄!老伴和我——道克女士,我应该这么说,我们通常玩一圈纸牌,十点就寝。谢天谢地,我可无法适应你们那种蛮干的调调!还有那种扯闲的习惯!所有你们美国女人,懂得这么多——文化之类的事。像这个马克贝太太——你的朋友——”
“唷呵,老露茜儿。蛮棒的小妞。”
“——她问我最喜欢弗罗伦斯哪一家画廊,或是喜欢弗仑兹的哪一家?我这一辈子可没到过意大利!又谈及文艺复兴时期早期画家。问我是否喜爱文艺复兴早期画家。你可晓得一个文艺复兴早期画家到底是什么鬼样子?”
“我?我坦白说我不懂!不过啰,我可晓得现金折扣是怎么个计算法。”
“啊!除了你这乔治,我也懂!可是这些文艺复兴早期画家!”
“唷呵!文艺复兴早期画家!”
他们纵声大笑,似一个拥护者在午餐聚时惯常发出的笑声。
吉拉尔爵士的房间,除了他那些庞大耐用的英国制皮箱外,颇似乔治·福巴比特的房间;连他打开大瓶威士忌的方式也跟巴比特十分相仿,他显得自豪又好客的模样,咯笑说:“嘿,敬你,老兄。”
三杯下肚后,吉拉尔爵士大言不惭了:“你们美国扬基佬怎会认为像萧伯纳、威尔斯那样的作家就是代表我们呢?真正的英国商界,我们认为那些作家是叛徒。在我们彼此的国家中都有可笑的老贵族——你晓得,老州郡的家族、狩猎的人们以及所有那一类人——而我们也都有讨厌的劳工领袖,不过,我们同时还有稳健的生意人作为中坚分子,主宰整个世界舞台。”
“你说得对。敬这些真正的好家伙!”
“我赞成!也敬我们自己!”
酒过四巡后,吉拉尔爵士谦卑地问:“你对北达科塔州被转让抵押的事的看法如何?”酒不过五巡,巴比特开始唤对方“吉利”,而吉拉尔爵士觉得浑身不对劲了,“我说,你可介意我脱下靴子?”他恍惚忘形地伸出他那双贵族的脚,那双苍白、软瘫、热肿的脚,搁在床上。
酒过六巡,巴比特颠颠倒倒地站起身来。“喔,我最好走回去啰。吉利,你真是个棒家伙!我真希望我们在天顶市时就熟识了。真的。你不能再回来同我多待些时候吗?”
“真抱歉——明天得去纽约了。十分十分抱歉,老友。自从我到美国后,从没有像今晚这么痛快过。这才是真正的交谈。不是所有那种社交上的胡扯。我再也不要他们给我什么没有意思的头衔——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呃?——我一想到,我得处处跟一些女人谈什么文艺复兴早期画家和马球!虽然,在诺丁安还不错;而当我获得什么爵士的头衔后,市长就搞得我懊恼极了;当然,我太太还蛮喜欢这头衔的。不过,没有人再唤我‘吉利’了,而现在——”他几乎啜泣了。“——而在美国直到今晚才有人把我当作真正朋友一般地待我!再见,老友,再见!十分感谢!”
“别提了,吉利:记住,不管啥时候你到天顶市来,大门永远为你开着。”
“也别忘了,老友,如果你到诺丁安来,老伴和我会多么想见你的。我会告诉我们诺丁安那些家伙,有关于你在‘对远景的洞察力’和‘真正上流社会人士’这些方面的意见——在我们扶轮社下次餐会上提出。”
4
巴比特躺在旅馆的床上,想象着天顶市运动俱乐部的人如此问他,“你在芝加哥怎么打发时间呢?”而他的回答是,“喔,不环,大部分时间跟吉拉尔·道克爵士在一起,”也摹想他自己碰见露茜儿·马克贝,还如此训她,“当你不摆出那种知识分子的样子与人为难时,马克太太,你蛮可爱的。这正是在芝加哥吉拉尔·道克对我说的话——喔,对啰,吉利可是我的老朋友……我太太和我正想渡海到英格兰去,在吉利的古堡待一阵子,明年吧——还有,他这么跟我说,‘乔其,老兄,我是很喜欢露茜儿,不过,你和我,乔其,我们得让她改掉那种老唱高调的老毛病才好哩’”!
然则,当晚发生了一件事,把他的得意给毁了。
5
在摄政大饭店的吸烟室,他同一位钢琴推销员攀谈起来,还一道共进晚餐。巴比特心中充满了友谊与温馨。他浏览欣赏着餐厅的豪华装潢:烛型吊灯,锦缎窗帘,历代法皇镶金橡木框肖像。他欣赏着人群:漂亮的妇人、阔气的绅士。
他热切地睃索着。他凝盯着,掉开眼光,又再度凝盯着。隔开三张桌子的座位上,坐个看来暧昧的女人,那种曾一度羞答答而如今枯萎的妇人,而她身边坐的竟是保罗·李尔斯林;保罗这时想来该在亚克隆,推销他屋顶建材的生意。那个女人轻拍着他的手,凝看着他,还咯咯笑着。巴比特直觉有什么事情搞混不妙了。保罗说着话,那副模样似一个倾诉自己苦闷的男人那般热切激昂。他凝盯着女人枯萎的眼睛。他一度握住她的手,又一度他无视于其他客人,凑上他的嘴唇似乎准备吻她。巴比特涌上一股冲向保罗的强烈冲动,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即要进出去了,双手抖颤着,然则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必须冷静,直到他眼见保罗付账了,他冲口向那位钢琴推销员说,“老天——我一位朋友在那边——恕我失陪一下——只过去跟他打个招呼。”
他上去拍一下保罗的肩膀,大声说,“喔,你啥时候来这儿的?”
保罗瞪来一眼,脸绷得紧紧的。“噢,哈啰,乔治。以为你回天顶市去了。”他并没有介绍他的女伴。巴比特偷瞥她。她并不漂亮,约四十二三岁略显轻浮的女人,戴一项粗质花边帽子。她脸上涂满了胭脂,却不均匀,似乎没有什么经验似的。
“你住在哪儿,保罗巴士?”
那女人转过身去,打个哈欠,检视着自己的指甲。她似乎已习惯于不被介绍了。
保罗低喃说:“坎贝尔旅馆,在南区。”
“一个人啰?”声音听来像是巴结似的。
“是的!很不幸!”保罗迅地转向那个女人,脸上带着一种痴痴的微笑,这令巴比特觉得颇不舒服。“梅!为你们介绍一下。阿诺德女士,这位是我的老——熟人,乔治·巴比特。”
“很荣幸,”巴比特大吼着。而她嘻嘻笑说:“喔,我很高兴见李尔斯林先生的任何朋友,我很喜欢。”
巴比特请求说,“今晚晚一点会回到那儿吗,保罗?我要过去看你。”
“不,最好——我们最好明天一道吃午餐吧。”
“好吧,不过,我今晚也要见你一下,保罗。我会到你住的旅馆,还有,我会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