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克莱·刘易斯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本章字节:8212字
如同那多雾且充满悬疑的夜晚,他去探望保罗也一样的不切实际。未看到保罗前,他穿越发着恶臭石炭酸的监狱走廊,到达一个房间,房内排着蔷薇饰纹的浅黄色靠背长椅,正如他孩童时在鞋店所看到的长椅一般。守卫带保罗进来。灰麻布制服上,保罗脸色苍白且面无表情。他怯怯地遵照守卫的命令动作,温驯地把巴比特带来的烟草和杂志拿到守卫那边检查。他没有什么话说,但还是说了,“哦,我已渐渐习惯。”“我在裁缝部工作,手指被碎片弄伤了。”
巴比特知道,在这笼罩着死亡阴影的地方,保罗是绝望了。而且,他在回家的火车上沉思时,某些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似乎也失落了:美好世界中的忠诚与活力的信念,对舆论批评的畏惧,成功的骄傲。他很高兴他的妻子离开。他只承认这点,而不仔细去追究它的对错,他不在乎了。
2
她的名片上写着“丹妮丝·朱迪克太太”。巴比特晓得她是一个零售纸商的寡妇。她必定有四十或四十二岁了,然则那天下午他在办公室里见到她时,他认为她实际上年轻多了。她来询问如何租公寓,他带她离开不够精练的柜台小姐。他被她的机灵诱引得恍恍惚惚了。一个苗条的女人,穿一件白点黑色瑞士女装,看来轻爽又雅致。一项宽大的黑色帽子遮住她的脸。水汪汪的眼睛,柔软的下巴丰腴得恰到好处,双颊晕红晕红的。过后巴比特怀疑是否她化了妆,不过这种事男人了解得太少了。
她坐着转动她的紫色阳伞。她的声调诱人,了无羞怯。“我怀疑是否你能帮我忙?”
“乐观点吧。”
“我看过许多地方,而——我要一间小公寓,只要一间卧房,二间也可以,起居室、小厨房和浴室——但是,我要房间是真正有魅力的房子,不是这些肮脏的地方或里面弄些俗丽的装饰灯架的新盖房子。再说,我不能付过多的钱。我的名字是丹妮丝·朱迪克。”
“我想,可能我就有你所要的房子。你现在愿意去看看吗,现在?”
“好。我有时间。”
新建的卡文笛公寓区里,巴比特替西得尼·范克史坦因留着一间公寓,然则一想到身边坐着一位可人的女人,他就把他的朋友范克史坦因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以殷勤的口气说:“我将让你了解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替她拂净车内座椅上的灰尘,途中两次冒着生命的危险炫耀他的驾车技术。
“你驾车高明得很哪!”她说。
他喜欢她的声调。悦耳的韵味且带一种文化的涵养,不像洛依塔·史旺森那种放肆的嘻笑声。
他吹牛说:“你晓得,着实有不少人啰,多么胆小,慢得妨碍了别人。最完全的驾驶者是,晓得怎样驾驶他车子的人,必要的时候毫不害怕地加速,你说这样对吗?”
“喔,说的是!”
“我打赌你开起车来一定也很上道。”
“哦,不——我是说——并不是这样。当然哪,我们曾有一辆车子——我是说,在我丈夫去世前——我常假装很能驾车,可是我不认为哪个女人会像男人那样的开车。”
“唷,现在,的确有一些凶悍的女驾驶啰。”
“喔,当然嘛,这些女人想要模仿男人,还玩高尔夫球等等的,就这样子糟蹋了她们的容颜和双手!”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从未喜欢过这些男性化的女性。”
“我是说——当然嘛,我很赞赏她们,而我在她们的身边就觉得多么脆弱无用哪。”
“喔,再别胡扯啰!我打赌你弹钢琴一定很上道。”
“喔,不——我是说——并不很好。”
“晴,我相信你一定弹得很好!”他瞥着她那滑嫩的手,钻石和红宝石的耳环。她意识到他的眼光,于是叠起双手来,献媚似的绞着细白瘦长的手指,这个姿态令他心荡神驰了。她惹人怜地说:
“我是喜欢弹琴——我是说——喜欢在钢琴上敲敲,可是哪,我没有受过任何真正的训练。朱迪克先生一直这样说,如果我受过任何训练,我会成为一位优秀的钢琴家,但是那么说,我想他只是为了讨好我吧。”
“我打赌他绝没有这个意思!我说你就是有这个气质。”
“喔——你喜欢音乐吗?巴比特先生。”
“当然喜欢啰!只是,我不懂我为啥那么喜欢古典音乐之类的。”
“喔,我知道!我只喜欢萧邦和诸如此类的音乐哪。”
“你喜欢,真的?唷,当然啰,我参加过无数次高水准的音乐会,不过我只喜欢一个很棒的爵士乐队,陶醉在它们的音乐里,有个家伙弹着低音弦琴,它是用弓奏出来的。”
“喔,我知道。我真喜欢好的舞曲。我喜爱跳舞,你呢,巴比特先生?”
“当然啰!一点也不错。不过,我并不很善于跳舞。”
“喔,我想你该跳得很好的。你应该让我教你跳舞。我能教会任何人跳舞。”
“什么时候,你愿意为我开课吗?”
“我很乐意。”
“最好小心啰,或者我会下决心请你做我的老师。我会到你的公寓,请你给我上课。”
“好——好吧。”她并不生气,但也没做任何承诺。他警告自己:“现在可得理智啰,你这呆瓜!可别再一次愚弄了自己!”于是他以自大的口吻说:
“我希望我能像年轻人那样地跳舞,但是我要告诉你:我觉得,男人得考虑他的身份地位,你可以这么说,男人对于世界性的工作应该扮演一个创造性的角色,这样他的生活才有意义,你认为这样吗?”
“喔,我同意!”
“所以啰,我得牺牲某些我喜欢做的事,虽然我高尔夫球玩得蛮棒的!”
“哦,我相信你玩得不错……你结婚了吗?”
“唔——是的……这,唔,当然啰,这些都是例行公事罢了——我是拥护者俱乐部的副会长,而且是州立房地产委员会委员之一,而这代表着一大堆工作和责任——实际上得不到什么好处。”
“喔,我懂!替大众服务的人从来没得到过应有的荣誉。”
他们彼此俨然相敬地对视一眼,到达卡文笛公寓,他十分有礼地帮她开车门,朝屋子挥摆着手好似把整幢公寓赠送给她似的,又慎重地吩咐童仆:“赶快拿钥匙来。”在电梯间,她靠近他,他感到兴奋又强抑制下来。
那是一间漂亮的公寓,白色木材装潢,淡蓝色墙壁。朱迪克太太高兴地滔滔不绝了,她同意租下它,当他们经过走廊去搭电梯时,她触了一下他的袖子,欢叫说:“喔,我真高兴能碰见你这个人!真荣幸能碰到一个真正体贴人意的男人。喔!过去有不少人带我看过多少公寓了!”
他有一种敏锐的本能的自信,他可以挽着她,然则他叱责自己,而且更加有礼地送她上车,载她回家。回办公室的途中,他一直怨着:
“好在我这一次还算清醒……他娘的,真想就试她一下。她真是个可人儿!动人的女人!漂亮透啰!含情脉脉的眼睛,可爱的嘴唇,还有那柳腰——绝不是懒懒散散的,像某些女人……不,不,不像!她是一位真正气质高尚的女人。是这几个月来我所碰到的最风光的小女人。了解公众事务方面的问题,还有——不过,他娘的,为啥我不试一下?……丹妮丝!”
3
他为这事感到困扰迷惑,然则他发现他逐渐变得年轻了,似个年轻人一般。有个女孩特别令他迷乱——虽然他从未跟她说过话——她就是庞贝理发厅右侧最末一位修指甲女郎。她显得娇小、伶俐,乌溜溜的秀发,凝着微笑。她看来十九岁左右,或许,二十岁吧。她穿着薄松的鲑肉色上衣,露出她的肩膀和黑丝缎胸衣。
他每两个星期赴庞贝理发一次。往常,他总有一份歉疚感,觉得对不起他的邻居:名人大厦理发店。而后,第一次,他一把扫掉他的负罪疚感。“他妈的,我不想去那儿就不去那儿!名人大厦又不是负我一个人的!这些理发师可没有给我一点好处!我他妈的想到那儿理发就他妈的到那儿理发去!我可不管人家闲话!我可以义无反顾他帮助人们——除非我愿意。你到任何地方也找不到这样的人。我是义无反顾的!”
庞贝理发厅在松莱饭店地下室,松莱是天顶市最大最气派的现代化旅馆。从旅馆的大厅,顺着晶亮的黄铜栏杆,踩下弧形的大理石阶梯,即到了理发厅。内部装潢着黑、白、赭红色交错的瓷砖,金碧辉煌眩人眼目的天花板,另有一处水池,池中一个女神雕像不断将水倾注在角形的饰器内。四十位理发师和九位修指甲女郎卖力地工作着,门口有六个衣着鲜艳的服务生殷勤地招徕顾客,谦恭地接过客人的帽子和硬领,领着他们到等候的地方,顺着白色地板过去摆着一块地毯,似一座热带小岛屿,上面放着十几张皮椅,和一张堆着杂志的桌子。
侍候巴比特的是一个头发灰白、神情谄媚的黑人,他把巴比特尊作天顶市的大人物——尊呼全名来恭迎巴比特。然则,巴比特并不高兴。那位他中意的女孩正在另一边忙着。她正为一位衣着考究的男人修指甲,还同对方咭咭笑。巴比特讨厌那个人了。他想着是否再等候一会,但是拒绝庞贝规划下的系统运作是不可思议的,瞬间他心神恍惚地坐入一张理发座上了。
他四周充满奢华、富有、精美的氛围。有个人沉醉在自己脸上所作的紫外线美容中,另一个正抹着润滑油发膏。童仆们转动着神奇的电动按摩机。理发师们从一个似榴弹炮的镍筒内取出热腾腾的毛巾,用过两遍后就不屑地丢弃了。座位前宽敞的大理石台上,摆着上百支瓶罐,琥珀色的、红玉色的以及翡翠色的。同时有两个奴仆来服侍巴比特,令他受宠若惊了——一个理发,另一个擦鞋。假使又有那位修指甲女郎来服侍的话,那可就十全十美啰。理发师一面理发,一面请教他对于赛马啦、棒球季啦,以及柏拉特市长等等的高见。擦鞋的小黑人哼着小调“露营爵士舞会”,按着节拍擦鞋,每擦一下即绷紧发亮的擦鞋布,似拨弄着五弦琴的琴弦。这理发师是个优秀的推销员。他征询顾客的想法,令巴比特觉得自己是个有钱的大人物了,“您喜欢什么牌子的润发乳,先生?您今天是否有时间,先生,做点脸部按摩?您的头皮有点累哩;我可以为您按摩头皮吗?”